春暖朝歌,未及三月,城裡已是百花乍放,一夕間宰相府裡植種片畝的艷紅牡丹齊開吐蕊,景象妖冶煞是惑人。
  玉璃身著一襲正色白衣,長髮挽髻以玉笄系冠,腳踏絲履傾身折落一株牡丹。鉛華盡卸的他不再是女子之姿,細眸光華流轉間多了份俊朗英氣。牡丹似火,在春陽下環繞著他徐徐燃燒著,映得做潔若冬雲的面容顯現一絲盛色。
  就算是笙的舊時衣裳,穿在玉璃身上,仍不減其絕代風華。
  他是美,但那份氣息太過駭人。
  翠只能遠遠地躲在一旁監視著他行動,而不敢靠近咫尺。一早,她便發現了四處遊蕩的玉璃,她怕他走著走著就離開宰相府,所以只能以雙眼盯牢他,不讓他趁機逃跑。
  忽而,玉璃發現了她,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
  她螓首猛搖,邊搖邊退。他可是九尾妖狐,近不得,會死的!
  俄頃,他念著抹淺笑拋落手中牡丹花,往她這頭走了過來。
  翠睜大惶恐雙眼,見氣氛不對拔腿就要逃離此處,怎料不知道是哪兒出了錯,腿太短還是動作太慢,她才一轉身,玉璃便擋到了她身前。
  「我有這麼可怕嗎?」玉璃低頭凝視著嚇得眼淚如斷線珍珠猛掉的翠,他的興趣一下子被引起了,總覺得翠這份瑟縮驚怕的模樣有些趣味。
  「星君……星君!」幾經哽咽,翠到最後使盡了全部的力氣竭力喊著:「星君,救我啊!」
  會被吃掉,會被吃掉,一定會被吃掉!
  冰寒而修長的十指驀地裹上翠的臉龐,玉璃深遂的眸子閃著銀魅妖光。翠的身上有種莫名熟悉的味道深深困惑著他,她的神色姿態怎麼看都像極了當年那只慘死獵人箭下的白兔,莫非牠也似笙一般回到了他身邊來?
  「妳叫什麼名字?」玉璃緩緩地問著。
  「我叫翠……不……不是……生我的爹娘叫我做喜媚……對啦……我是叫喜媚……」她抖如秋風落葉,嚇得搖搖欲墜。
  「妳跟著笙多久了?」
  「很……很久了……從轉世之初到現在……」不爭氣的眼淚一直掉,翠心裡想著!主子啊,翠不是怕死,死了以後就可以脫離這副軀殼回去見您了,翠只是怕疼,怕被這狐狸又咬又啃地吞下肚。怎麼做個凡人得經歷這麼多苦難呢?
  「笙待妳可好?」
  「星君他……待每個人都是……都是……那麼好的……」
  忽而,她見到玉璃銀眸中迸出一抹怒氣,翠只覺胸口陣陣狂跳,心兒不安於室,被嚇得就要途經咽喉,躍至嘴裡給吐出來了。
  「像他待我那麼好嗎?」玉璃微嗔,朱唇揚得高。他那張臉看起來像是在笑,但怒火卻已然在眸底焚燒。
  「咦?」翠突然止住了顫抖,吸了吸鼻涕,楞楞地看著玉璃。聽他語氣中的意思,翠有種荒謬怪誕的想法;這隻狐狸該不會是……在吃醋吧?
  怎麼可能,他是朝歌的後,噬盡商朝忠良也無半點於心不安的妲己啊!
  像這樣的妖孽,又怎會有情,怎會鍾意上天相星呢?
  他該是麻木不仁,嗜血成性,殺人不眨眼的魔星啊!
  她真給搞糊塗了!
  「他對每個人,都像待我那麼好嗎?」玉璃一問再問。
  「大概……差不多……」翠被嚇得一團混亂的腦子理不出清明思緒,只能作如是回答。
  但見玉璃細眸中的焰火愈燃愈烈,冰冷失溫的手指猶如蔽不見天日的深沼內蠕動的詭白生物般,由她的臉頰之上,往她纖細得不堪一折的脖子滑落,灼熱與惡寒交替不退,令得她神經緊張的不得又扯嗓大喊:
  「星君,你再不來翠真的得死了啦!」
  翠的呼救聲實在是驚天動地、中氣十足,比起當年只會吱吱喳喳的小璃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玉璃挑了下眉,乃升起的怒氣全叫這翠丫頭給壓了下去。
  他問:「我何時說過要殺妳了?」
  「那你就掐著我脖子了啊……不是殺人是要幹嘛……」她方才止住淚水,現在又哭了。「我還不能死的,在沒完成女媧娘娘交代的事情之前,不能死的!」否則就算回到洞庭山,她那天與日般崇高偉大的主子也不會准她踏進屋內一步的。
  「女媧娘娘交代了些什麼?」玉璃感到好奇。
  「嗚……不能說……」她又吸了吸鼻涕。
  「真的不說?」玉璃修長的十指交握,緩緩地加上力道。
  翠只覺脖子一陣緊迫,咽喉受制,吸不到空氣而漲紅了臉。
  「說不說啊?」玉璃笑著。
  「……說……我說……」翠悶得胸口泛疼,知道掙扎無用只是徒做白工,立刻就要招了。
  待玉璃鬆了手,翠咳了半晌後才徐徐道來:
  「就是……咳……就是上頭有天人在聚賭,一半賭朝歌興,一半賭朝歌滅。我家主子……咳……就是湖水女神湘君,她要我伴天相星來找你,因為你命終注定將會是整個朝歌興亡的關鍵。破軍星,也就是商紂王,他若無你,就行不了朝歌破滅之局。你與他命格相輔相成,原都是天上被封住的凶星,後來女媧娘娘挖天涯海角的凶星煉石補天,你被女媧娘娘采走了,被軍星則讓天帝相中派下凡間。然後,事情就慢慢演變至今……咳……你懂了嗎?」
  還聽說,這場賭局最大的莊家就是天帝。
  咳……不過這可是攸關他老人家聲譽大事……說不得……
  「我原以為自己是隻狐狸。」玉璃目光閃爍,今日還真是湊巧,讓他得知了這個秘。原來一直以來,他都是被蒙在鼓裡,只能隨命運無情擺弄,而無法自主的那個人。
  「你也的確是隻狐狸,因你成形之前吸收天狐靈氣,妖氣過旺,受染化為獸類。生死簿上亦有載明,你生性帶妖邪之氣,所以脫格為仙之前,都必須是隻狐狸。而且,更得受旱天雷每千年一次之災劫,但只要過三次則可登天界,脫離妖籍。」翠滔滔不絕地解釋了一番。
  「妳知道的可真多,接下來呢?」
  「接下來?沒有了啦!」翠膽顫心驚地回話。
  剩下的不啻都是些不可曝光的黑幕,一些例如是誰偷砍了王母娘娘的播桃木,哪個神仙又喝酒鬧事,抑或四海龍王意圖起兵造反等等諸如此類以訛傳訛的小道消息。
  想她跟在湘君身邊這麼久,什麼沒學到,倒是學了一付收集傳聞的本領。天底下很少有事能躲得過她的千里眼與順風耳,更何況她主子人脈廣絡,無論有何事發生也都會有小仙親自來向她主子稟告。
  別看她只是顆小小翠石,她雖沒她家紅玉麒麟石縱橫三千世界本領,也沒這白玉琉璃石顛倒眾生傾國傾城的能耐,但問她一百件天界秘辛,她起碼能回答出一百零一件,那多出的一件是附贈的。
  「於是,妳的意思是說,笙並非赴約而來尋我的,他只是想要阻止壽滅大商?」
  「可以這麼解釋!」她記得很清楚,女媧娘娘是要天相星將九尾妖狐帶離朝歌,以免災害擴大引致生靈塗炭。
  典致的丹鳳眸瞇得僅剩一倏細線,悲傷失去阻攔,在他體內肆無忌憚蔓延,玉璃的心受其所累而痛苦糾結,鎖眉不展。
  笙為何要捨棄他呢?他依約在牧野之沼等了千年之久啊!
  「他所作的一切,只是為保殷人是吧!」玉璃再問,深怕自己會聽錯。
  「是……」翠正要回答,卻見一旁主屋迴廊處,有個身影急急前來。
  「星君!」救星來了!
  翠鬆了一口氣,整個人於是往身旁花圃軟倒而去。但那九尾妖狐一見天相星,不知為何卻別開了頭,舉步離開。
  「玉璃!」瞧玉璃神色不大對勁,笙就知道翠又多言了。他緊隨著玉璃腳步而去,也沒理會力氣用盡倒在一旁的翠。
  「等等!」他隔著衣袖一把抓住玉璃的手臂讓他動彈不得,接著便以和緩的口吻問著:「誰惹你生氣了?」
  「你說呢?」他嗤笑著反問。
  「我哪裡惹你生氣,你可以告訴我!」玉璃思緒不難捉摸,笙總是很容易便知曉玉璃在想些什麼。
  「我想回宮了,壽見我不在,會心急的!」玉璃睨了笙一眼,不快地掙脫開他的箝制。他的眸冰冷中滲著怒意,現下只寧願笙永不回來,笙不回來,他便不會憶起這個人,永遠永遠,都不會記起那段孤寂無依的日子;永遠永遠,都能埋葬那份殷切思念的心情。
  「我以為你會再多留一陣子,我們好不容易才見面!」
  「那是你妄作空想,我從沒答應留下來!」玉璃帶著魅色的清麗容顏輕笑推卻,他總是有著表裡不一的個性,因為知秋般涼颼的聲音中隱含的過多憤怒,已透過他氣得發顫的語調流洩而出。
  歎了口氣,笙無奈地回頭瞥了眼翠,對她施以眼色,真是個成事不足、專來敗事的傢伙。
  翠則是打了個寒顫,沒從方才九尾妖狐的威壓脅迫中回復過來。
 
第五章
 
  木欄外的天忽然轉暗下來,原本潔柔的雲層變得厚重陰沉,遮蓋旭日,蔽起上界睽睽眾目。
  在長廊上一前一後相競追逐兩人心思全凝聚在對方身上,並無緩下腳步,更未察覺異變。
  不知是誰刻意吹起雲霧掩青天,讓凡間一切,頓時化為朦朧不可視的黑暗一片。
  黑暗中,笙追逐著玉璃的身影。宛若渴水的鹿,盼切著海市蜃樓中,那道隱晦不明忽隱忽現的清涼泉源。他不能做,若是再離別,不知又得隔多少個千年,才能再見一面。
  與天同壽,與地同歲,這凡人希冀渴望的夢想在他而言不過是種折磨是種痛;他空不盡的無邊歲月只能存在著這抹影子,繼而浮生悠悠,讓他茫然掩面飽嘗苦楚。
  原來天人真不該動念,若然動念,只怕這燃燒不滅的愛戀不僅存活一生一世,而是千世萬世,無休無止。
  「玉璃……」笙在他身後喊著他的名,但他早已不願回首。
  他該怎麼告訴他,這顆心除了他以外,再已容不下他人。
  「出去!」進了房門,玉璃抓下自己身上笙的舊時衣。衣服上,彷彿留著笙的體溫,那溫度透過他的肌膚,想暖和他冰涼的身軀,但他無來由地就感憎惡,因笙待任何人都可和善。他在妒忌,而且是種可笑的、無用的妒忌。
  笙故意忽略了玉璃慣用的命令口吻,他緩緩帶上房門,見玉璃將身上的衣裳褪下,剩下件衫褲,他取來女婢洗淨晾乾的乾淨衣料,就要換上朝歌皇城內尊貴雍容的後服。
  他曉得那是壽特別找人製作,以南方最美的蠶絲所絞成。
  傳聞是壽在封後大典前,親自為玉璃穿上的。
  朝歌人都知道,壽是因他傾城美貌而忘卻後宮三千佳麗,獨愛其一人,更是與他鶼鰈情深,形影不離。
  玉璃在乎著壽,猶已比他更甚。
  但玉璃那顆心,本該清澈;玉璃那雙眼,只該注視著他。
  發覺到這點的笙,讓濃鬱鬱酸楚襲得喘不過氣來。千年的情一經觸碰便要沸騰翻滾,他強力積壓的愛憎就在潰堤,層層黃土堆積,幽都底下穿透不過腐蝕他心的思念激盪狂湧,若要將他滅頂似席捲而來。
  他不是仙,他已為人。是人本就該有七情六慾、愛恨癡嗔。
  所以,他是不是也該縱容,不再為無謂束規,扼殺唯一能放肆愛他的機會。
  是啊,他已是人,已是凡人。
  於是乎,他栓了門閂,踏著慎重的步伐往前,輕柔,卻有力地環住了玉璃。
  「放開!」玉璃僵了一僵,沒料到笙會有如此舉動。笙從未主動抱過他,殘存的記憶裡,只有笙一抹乾澀無奈的笑--每當他企圖吻笙,由笙身上擷取溫暖之時。
  「你早已記起了我是吧!倘若你心中無我,就不會對翠發怒,更不會對我發怒。我曉得你在恨我讓你空等那麼久,但我回來了,我是真心誠意尋你而來的;我也是來帶你走的,我要帶你離開這個荒謬不羈的地方,回到以前的那片山林野地,繼續那段無憂的日子。」緊緊貼著玉璃的背,笙不容半點隙縫隔開他與玉璃,就這麼緊密地、深情地,擁著他。
  「你是為殷人而來!」玉璃冷冷地道。
  「我是為你而來。」笙溫和的聲音柔軟地依附在玉璃耳際細語。
  「我已經無法相信你說的話哪處是真哪處為假了,你曾背棄我的信任,我不是傻子,不會信你第二次。」
  「你要相信,我只為你而來。朝歌紛亂、政事分崩,西鄰諸侯已有起兵造反之意。他們指你迷惑壽之心性,致他誅滅上諫忠臣、魚肉百姓,置朝歌於水火當中。你若繼續隨壽身側,恐怕朝歌破城之日,是為你劫數之時。」若非女媧幫忙,他現下恐還深陷幽都冥獄,度著暗無天日的日子。他忤逆天帝旨意私自叛逃,最終是為了見玉璃一面,將他拉離這是非之所,殷人們的生死存活是否重要,在他而言都只是旁人之務,無關他事。
  自他為情所困,心再不清、眼再不明起,浩瀚天地間,他就僅能容下玉璃一人身影。
  情愛令人徒剩私慾,使他無法顧及他人。
  「我是狐,更是妖,是殺戮無數的孽畜,這般不堪的我值得你這天人費心嗎?」
  有蘇妲己蛇蠍心腸、炮烙百官、蠆盆宮女、天怒神怨、人人得誅。
  一切皆是壽的主意,他刻意要放出這些流言蜚語,其中或真或假,或是誇大或是虛偽,則非以雙眼親自閱歷者難以辨別。但那是壽所授意,壽的所作所為似在專著某個方向前進。
  玉璃未曾過問,也無意過問,待他好的人他自以同理心回報,無論壽想讓商朝走向怎樣的國運,他絕會助壽到底。
  他掙脫開笙的雙臂,自笙溫暖胸膛離開。
  玉璃曉得自己終究喜歡著笙,這樣的情感是剝不離也甩不開的。但長久的期望等待,到冀望熄滅,到心灰意冷,再到恨意凝聚,無數的情緒從每個孤冷清單的夜裡加入漩進他的思念裡,日益龐大,將他原本的單純抹煞。
  對笙的喜歡,交雜了萬種愛憎,致使每回對著他,玉璃只覺得無來由的恨。一個不守信諾的離棄者,還能相信他什麼?
  也許除了壽,他已無力去信任任何人。
  「我愛著你,便不會在乎你是什麼。」笙響應著玉璃,語氣間不容置疑,盡泛著溫柔。縱使相隔久遠,他總能在第一眼便認出玉璃來,無論他是否為當日白狐模樣,那雙銀眸,總叫他能在茫茫人海中尋得他。
  「愛我?可真好笑了,天人不是得清心寡慾嗎,你竟會愛上一隻狐妖?」
  玉璃旋起絲服要披上身,卻為笙一把扯下,丟至一旁。
  「方纔那多嘴丫頭沒告訴你嗎?我與她皆已轉世,這生有血有肉,俱與凡人無異。」他就是不願看見那件華美後服著於玉璃身上。女子之衣讓王璃顯現柔媚嬌態、撩人之姿,那不是他所認識的玉璃,而是是壽有意營造,以蒙天下人耳目的錯誤幻覺。
  「與凡人無異?那是說我不必花太大力氣,很輕易地就能殺了你囉!」含著憤怒的眼神笑著,玉璃揚起了手,若絲觸般冰滑的手心落在笙的脖子上,潔白的手指掐住了他的喉間。「你知不知道我實在恨透了你,當初你若決心離去放我不管,天雷作響那夜就不該救我。」
  玉璃稍稍下方,頃刻間就要奪笙性命。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沒辦法把自己的性命交給你,我還不能死。」笙愛憐地撫著玉璃的臉頰,自責自己讓王璃成了這副殺人不眨眼的模樣。
  「怎麼,害怕了!」玉璃侵笑。
  「我是害怕沒錯。這個軀體,這個身份,都是虛造出來的。我是私自下凡投胎,擅成人形。這次若魂魄離體,只怕天兵天將便來拘去,提上天庭受審,接受天規責罰。我盼了多久才得與你相見,實在不想這麼快就離開你。」笙說著,一雙眼遂變得深遂,化成一湖深情。
  玉璃手使著的力鬆了,笙淺淺一笑,那笑容裡混著喜悅、和著哀愁。他輕握起玉璃的手,放置唇際吻了一下。這等肌膚相接的觸感,自最初落在玉璃額際的那吻起,已過悠悠數載了。
  「你為何不來找我?」玉璃注視著笙的每個動作,思緒翻騰著。
  「我找過你,自我由幽都城脫困後,我每天每夜都在我你。」
  「幽都是什麼地方?」他問。
  「黃土地下,一個暗無天日,伸手不見五指的空曠荒蕪之所。」
  「為什麼去?」
  「我犯了錯,天帝將我困在那處。」
  「犯什麼錯?」
  「因為我讓自己愛上了你。」
  玉璃別過視線,方才湧出的怒意逐漸消退著。
  笙凝視著他百味交雜的神情,只是沉靜地微笑著。輕握著玉璃的手感受著他的膚觸,笙有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心裡頭那片虛空好似就這麼被填滿了。
  只願從此以後再無需分離,生生世世,就這麼與他癡纏下去。
  「那麼,你現在還愛我嗎?」沉默了許久,玉璃總算開口了。
  「是啊!」短短的兩個字,卻是包含著悠長的相思之苦。笙誠摯而溫和的語調中,泛著絲絲眷戀。
  玉璃的問句只到此為止。他有些亂,心裡明明不願這麼輕易地原諒笙,但笙卻是顯得真誠,顯得坦然。
  笙和朝歌皇城裡那些陰險狡詐詭譎多變的人事物完全不同,在笙面前,他所有防備思慮都顯多餘,他可以相信笙絕對不會傷害他。
  儘管他是眾人囂罵的九尾妖狐,甚或迷惑紂王的禍女妲己,笙那雙眼睛所看的依然是自己,那顆心所眷戀的,也依然是自己。
  但是……
  離開摘星樓那夜,壽依附在他耳際悄然喃念的話語,如今清晰地浮現,一再一再地縈繞耳邊,久久不散。
  若出皇城,莫要久留,更別讓他近你身,否則你是為他尋死路!
  「我要回去了,把我的衣服拿來。」玉璃絕魅的容顏頓時轉得冷冽,下顎微揚,活生生地在自己與笙之間築起一道高牆。
  笙不該來,不該回來,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所有的寧靜祥和早已被打破,染血的大地徒剩侵略貪婪和惡欲。這是個以肉以血強搭而起的山河,是神人們玩笑縱容下築成的時代。
  誰要捲進這無底深淵,只會同商朝般走向衰亡的命運。
  笙必須離開。
  別像他與壽,已陷入其中,抽不得身。
  「你不能走!」笙緊握著玉璃的手不放,他知道玉璃為何改變得這麼快,既已找到了玉璃,笙早已有所覺悟。
  「壽在等我。」玉璃凝視著空如鎖般緊箝著自己的手,感覺到由他那裡傳來的暖暖溫火,突然間,向來便可輕易覆上的冷面瞬間瓦解了。他想以高傲的姿態拒絕笙,但態度卻再也強硬不起來。
  「別回去。」笙緩緩地,將玉璃擁進了懷裡。
  凡人的軀殼、凡人的思緒、該有七情六慾全朝著笙席捲而來,他不想由玉璃口中聽見別人的名字,那會使他心中升起一陣酸楚,是一陣連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的醋意。
  是這副軀殼在作祟,抑或他原本就想如此做,笙都理不清了。他低下頭輕柔地觸碰玉璃的唇,有陣熱氣,竄進了他下腹,竄進了他心底。
  玉璃對笙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顯得有些愣然。
  笙遲疑半晌,終究還是敵不過那般壓抑許久的情感,由四片唇乾澀輕緩的相貼,他滑入玉璃口中,與他的舌交纏。然後是心中最後一道防線潰堤的聲音,夾雜著轟然巨響,理智往燃燒著。笙再也無法思考,只得不斷追逐著玉璃的舌,擷取那抹馨香。
  這個前所未有的吻使得玉璃迷濛了。
  與壽的不同,在和笙的交纏當中,他的身體燥熱不堪。有陣甜味,經由他的口、他的舌,去摩擦感受,繼而落入他的喉,鑽進了體內深處。但玉璃覺得不夠,他想要更多,想要更多……
  齒與舌的輕碰,一陣憐惜般的掠奪氣味,笙對他所有最真實的感受全在這個吻當中顯露無疑。
  玉璃吐出沉迷低回的歎息,放任笙取得他的所有。
  爾後,許久許久,情焰並未隨時間流逝而減退。笙喘息著,強按耐著過於激烈的情緒由玉璃的唇際不捨離開。衣服底下,他的下半身竟已灼熱難堪,他不知自己若再繼續下去會是怎樣的結果,需要冷靜一下。
  那個纏綿的吻結束了?
  玉璃凝視著笙,望著他略為腫脹赤紅的雙唇,笙的雙唇濕潤,向來溫和儒雅的臉上沾染著一種名為淫靡的氣息。玉璃趨前一步,拉過笙來。
  他還想要,他想要這個人。
  玉璃靠近笙那紅透的雙唇,笙的離開讓他稍嫌不滿。他拉過他來,探出舌,輕輕地舔著那抹濕潤。
  若有似無的舔弄,撩著笙的情慾,他只感覺一陣酸麻的快感讓自己載浮載沉,卻無法抗拒。
  玉璃吸吮著笙的唇,而笙的齒列緊閉著,但他不急著引誘笙的舌,只是或舔或囓地玩弄著笙的唇,讓它腫脹,讓它又麻又疼,讓他難耐,讓他情慾商漲。
  「夠了……」
  笙一開口,玉璃便不徐不緩地滑進了他的口中挑弄,一如方才笙所作的一般,玉璃以同樣的炙熱回報他。
  他們側向柔軟的床鋪,陷進繡工細緻的被褥之中。滑溜卻又乾爽的觸感,分不清是對方的手在游移還是絲被摩擦。
  爾後,親吻流連。在激烈的奉獻中,譜著悠悠情長;在急促的呼吸中,旋著輕柔炙戀。
  他們擁著彼此,這一刻中只眷戀著對方的身軀,再沒有神祇干擾,再沒有命數阻隔。徒留著,纏綿間的細柔私語竊竊不休,呢喃著,無盡歲月百轉千回中藏匿心底的愛語。
  笙深深地理進玉璃身體的深處,感受著玉璃的那份緊窒與悸動。
  「笙……」這份麻痺似的感覺夾雜著愉悅,讓王璃抱住了他。
  笙親吻著玉璃的唇,一陣的輕顫,讓溫液灑進玉璃體內。但玉璃一聲不經意流洩的低吟,卻又讓他重新燃起火苗來。
  沒有停歇太久,他再度規律緩動。
  千年的情若是一經沸騰,只怕要燃燒得氤氳散盡。
  愛至死了休……
              ※※※※※※※※※※
  朝歌位落廣大平原一處高地之上,受洹河河水滋養,兩岸泥土終年肥沃,適於農耕。
  皇城所居高地佔地約有百畝,居高臨下,寬廣遼闊,因東面與北面瀕臨洹河,再挖西側南側大壕溝,通洹河,引河水人注,形成一天然防禦之護城河。
  這個時節氣候溫暖,雨量豐沛,洹河蜿蜒曲折河水奔流而水聲滔滔。它略成東西走向,由天上的黃河奔來,帶來那處的水,那處的美夢,穿越西歧,經過湖泊沼澤遍佈的濕地,分支洹河,再流過朝歌。
  洹河之水,包含了河岸邊人們的想念。據說,西歧是個物產豐饒,居民安樂的封邦,那裡不課重稅,有吃不完的大黃米,還有獵不完的野禽。再者,又有主事者伯邑考代父管理西岐,施行仁政,愛民如子,可使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讓子民們都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
  朝歌的人民嚮往非常,但卻無法往西岐而去。朝歌之外,有臨潼、穿雲、佳夢、青龍、泛水等五關阻攔,這些關卡為防禦外敵之用,平常若無作出關之用的銅符令箭,則守關將領絕不放行。
  誰都一樣,在這西岐已有傳聞欲反朝歌而自立之時,沒有人能夠越過互關,直抵西岐,就連朝歌之中,最尊貴的帝王也等同一般,只能望著這悠悠河水,讓水流載著他們的想念,埋葬到最遠處遼闊無邊的蔚藍海裡。
  爾後再把西岐當成一場,遙不可及的夢想。
  所有人的夢想。
  但是某天,卻有一個人由那處來了。
  一個姍姍來遲的人,他乘著的馬車在夜裡緩緩駛進了皇城,喀噠喀噠的蹄聲踏在朝歌的石子路上顯得異常響亮。
  深寂無夢的夜裡,好些人為他的來到甦醒了。有些等著的,有些盼著的,更有千萬囑咐不願他來的……
  姬昌之子……伯邑考啊……
  另一顆終究將屈服於宿命下的星子……
  四星匯聚,於是注定了一場……誰都逃不開的結局……
 
第六章
 
  紗簾半掩,屋內是誰在細語著?
  月夜下,星子忽明忽滅,淡淡的銀光淺灑室內,就如同他眼眸中所隱露的微弱光芒,在窺視著。
  有兩個身影,一個是笙,另一個是誰?他們用極輕的語調在談論著,讓屋外的他就算豎起耳朵也聽不出任何端倪來。
  忽而,笙回過頭來看見了他,遲疑了一會兒,才朝他走來。
  然而,玉璃卻已將他那片刻隱藏的情緒收納眼底。
  笙撩起簾慢漾了抹笑。「有客遠方來訪,我現在沒辦法陪你,先回房裡等我吧!」
  「我餓了!」玉璃探了探屋內,只見到個背對著他的陌生男子。
  那男子身上有著塵土的味道,似方由關外急促趕來,但那似乎也不關他的事,他只是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讓沾上他身就不肯放的笙由暖熱了的床榻上起來,急忙會見。
  「是誰?」玉璃問道。
  「一個重要的客人。」玉璃喊餓時笙才想起自他入宰相府以來也沒吃過什麼東西,但屋內的人在等著,笙只得道:「餓的話,先去找喜媚吧,我與客人談完話馬上就過去找你!」
  「談什麼?」玉璃問道。
  「……」笙又是一陣言語困頓。
  「不用了,我吃飽了就要回宮。」玉璃說完轉身就走。重要的客人……重要這二字聽在他耳裡,實感不悅。
  但,這些話聽得笙一臉愕然,急忙又拉住了他。「不行,完膳後等我,我這邊的事辦妥了馬上去找你。」
  「好啊!」玉璃口頭上答允,卻又暗念了句:「如果你動作比我快的話。」
  他甩開笙的手往翠閨房處走去,笙也無奈,快步進了屋裡。
  就在玉璃無願竊聽離去之刻,偏偏有聲音傳進了他耳裡。是屋內的那兩人私語之聲,低沉磁鳴,嘮隊而來:
  「西岐的人民皆希冀著我父親能盡快回到他的領地,他受紂王囚困姜裡多年,年邁的身體飽受折磨,又有傳言紂王欲痛下殺手除患,今日前來,還請相爺助我營救我父。若是成事,西岐上下都將感激你的義行。」
  「紂王已多月未曾上朝,如今朝政荒廢,大臣們想見他一面都難如登天,我若要上奏為姬昌平反,只怕也不得其門而入。你方纔入抵朝歌,不如休息片刻,這些事留待明日再做深想。」
  「我父如今命在旦夕,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想當初紂王甫登基之時也是仁德明君,現下卻成了殺人不眨眼、罔顧人民生死的暴君……」
  玉璃淺聞半晌,卻已可由此番對話中得知那來人身份--西岐伯邑考。但轉出長廊後聲音不復聽見,他也無謂了。畢竟在他而言,那人對壽的辱罵之於他是顯而無關緊要,他在乎的只有肚子是空是滿的感覺,只要不犯到他,其餘的閒事他也懶得去管。
  再走幾步,他止於翠的房門之前。
  木門後有著寂靜無聲的味道,火光熄滅,人兒已睡;木門外蟲鳴吟唱微微叫著,伴著他空腹咕嚕嚕作響,讓飢餓的感覺沖昏了他的思緒。
  於是他悄悄地推開了門,緩步走入,廂房內有股女兒家的馨香氣味,柔和甜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突顯他那眼神在饑迫下有著的垂涎,寒光乍放,讓他銀色的眸子透露瑰麗卻又駭人的色彩。
  他來到床邊,凝望著沉睡中的翠。她如朝歌女子般的似水肌膚,看起來軟綿無骨、秀色可餐。
  笙讓他來找翠,是要把翠給他吧!可他也挺喜歡翠,這麼吃了又覺得有些可惜。但……乍聞空腹作響,肚子都快癟了,哪顧得其它呢!
  擒起她一條玉臂,玉璃先是嗅了嗅。床上人兒睡到正熟時分,他這般舉動似乎將要擾醒她,翠喃喃囈語了聲,夢裡也下意識地想將手臂收回來。玉璃又看了她一眼,就是不讓她縮回手去。接著他便張大了口,露出一排利齒,往那柔細藕膚咬下。
  瞬時鮮美血味盈出,落入他的喉際。
  床笫上的人兒因劇痛而跳了起來,她一雙驚恐的眼帶著初醒的迷濛與恐懼,與玉璃幽邃深長的目光相交而視。
  忽地。
  「哇啊、哇啊哇啊--救人啊--」
  玉璃一楞,這漫天巨響刺進了他耳裡,讓他不得不憶起多年前那只吵死人的兔子,他唯一貫徹心力去疼惜,卻狠狠地被人由他生命裡奪走的小東西。
  尖銳的叫聲響徹了宰相府邸,透過屋脊灌入重重雲霄;繼而喚醒所有的人,也引來天際繁星的睽睽注視。
  夜裡,長廊上的木板為急促的腳步聲踏得嘎吱作響。
  玉璃咬著獵物不放,將注意力放在翠身上的他察覺有人匆促地闖入廂房中來,但未及防備,低嘎的劍刀奪鞘聲乍響。他只感背後冷風颼至,瞬時劍鋒忽閃沒入了他的肩岬。
  「不得傷他!」
  玉璃感到一股皮肉被撕裂般的痛,笙的隱怒在星火灼灼的夜裡,如涼風徐徐吹來。他疼得鬆開緊咬著的翠,身後那舉劍刺他之人並未因笙的震怒而抽回手。
  伯邑孝道:「此妖孽想必是夜闌丞相府食人,且讓我替天行道除此禍害。」
  「他非妖孽!」笙徒手握住劍身鋒口,阻止伯邑考繼續使力沒入。
  「相爺!」沒料笙會有維護此妖的舉動,伯邑考大驚。他連忙收劍洩勁,但劍鋒卻也無意劃過笙掌中血肉,令他雙手裂綻,鮮血直流。
  玉璃忍痛轉過身來,伯邑考的劍上沾染著笙殷紅的血漬,他那張俊期的臉有些慌,但神情卻仍刻意保持鎮定,往他這裡直視而來。
  笙也往他這兒凝望著,但笙的那雙眸卻在片刻過後又朝他身後滑去,落在翠恐懼得顫抖不已的身上。
  玉璃聽聞他道:「痛嗎?」
  翠嗚咽出了聲,笙這將目光挪回他身上,卻摻染著些許對翠的憐惜與對他的譴責。他知道笙是想開口罵他的,但是那些言語卻便在喉際吐不出口,只有臉上惋歎的神色顯出了他的想法。
  笙半句話也不肯對他說,就已是在責罰著他。
  「是啊,我是狐妖沒錯。」玉璃推開了笙,眸裡銀光流轉,掀起一抹妖惑冶艷的侵笑。
  他到如今仍不解笙護他動機為何,也不懂自己在笙心中占何地位。似乎,所有人都比他重要萬分,包括翠,包括朝歌殷人,甚或眼前初相識的陌生男子都比他來得有份量多。
  語氣凜冽,某種與生俱來的尊貴與冷傲蔓延開來,依附上他的眉他的眼,在他足以目空一切的氣度中展現流露無疑。
  魔魅駭人。單是這抹笑,便讓伯邑考打了個寒顫。
  「你為何不刺準一點?」玉璃指著自己的胸口,緩步朝伯邑考而去。「來,刺這裡,看看你能否一劍結束我命。」
  「妖孽!」伯邑考感到一股強大的脅迫感窒扼了他的呼吸,玉璃幽遠深長的銀眸和著笑,就要勾去他的神魂。他猛然一震舉起劍來,為脫離那奪人心魄的笑靨,想也不想便朝著不斷逼近的玉璃刺去。
  玉璃輕蔑無謂地笑出聲來,瞬時他五指成爪斷了伯邑考青銅鑄制的長劍,側身輕挪,就要擒住他的咽喉,斷了他的性命。只因一貫是人不犯他他不犯人,人若犯他則萬死不得除其罪。
  怎知,一個身影卻在此時擋住伯邑考,而玉璃暫白修長的手指也落在那人喉際。
  伯邑考運返幾步,面色蒼白。他愕然望著手上斷得僅剩劍柄的貼身兵器,人全傻了。
  玉璃瞇起雙眸,點點銀光自他眸中流洩而出。他的怒意並未隨著外力阻擋緩和,反而愈益加劇。
  「殺了他對你並沒有好處。」笙的聲音,平靜中帶著對玉璃深深的眷戀。他早不知如何將玉璃導向正途,魔都朝歌,讓王璃學會了癡嗔慾念,他行事毫無圭臬矩范,為喜好而已。
  「那我殺了你!」玉璃憤然地道。
  「不行,我還捨不得離開你。」笙語調平緩地說著。爾後一絲愛戀不經意地爬上他的眼眉,散成淺淺微笑,化作濃情一片。
  「捨不得離開我?」玉璃冷冷地道:「但你好像忘了說一件事,你可是凡人,至多百年,你還是會離開我的。」
  「那之前我會守在你身邊。」
  「在那之後呢?」玉璃恨恨地說:「又是捨我千年,棄之不顧嗎?笙,你可真自私,想愛便愛,我也是有感覺的。如果你無法永永遠遠地留在我身邊,當初就不應該救我,我情願受雷擊煙消雲滅,也好過這般痛苦千年。」
  玉璃不愛反憎,是笙的出現讓他的心再起波濤,是笙一昧的自私愛戀喚起他早已不復想念的記憶。他讓他該愛,卻無端興起恨意,他讓他失去平靜,思緒糾結沉重不已。
  玉璃憤然拂袖,放開對笙的箝制。他轉過身去,怒視緊縮床沿瑟縮不已的翠,一向以來他想得到的東西,從沒人可奪走過,別人越是阻止他,他便越是要拿到手。
  於是,他攫住了翠。
  「星君……」翠瞠著眼,淚水如珠不斷掉落。她惶恐地望著笙,但空的那雙明亮如星的眸子卻染著氤氳霧氣,緊鎖著玉璃的背影,無視於他人存在。
  「你是我的!」
  聽得玉璃信誓旦旦地說出這句話,翠嚇得張大了嘴,望了望四周,怎麼就沒人要來救她?
  「別傷了她!」笙說。
  「你管不著!」
  玉璃捉著翠攬入懷中,猶如當初對小璃的珍視般收納入懷。他不顧笙的殷殷切盼,往窗邊走了幾步。
  夜幕漆黑,繁星閃爍,他只望了一眼便閉上雙眸。這世間誰都無法讓他傾心去信任,受過一次傷,他就該學會了。
  隱身而去,風拂來無情。打進了他的眼,也打痛了他的心。
  「我不會棄你不顧……」
  笙的呢喃在風中繾綣傳來,猶如他的溫柔,傾訴細語著。
  「我會尋你……無論身在何處……這顆心永遠只守著你……無論身在何處……最終都會回到你身旁……」
  謊言。
              ※※※※※※※※※※
  宏偉聳立於高地的朝歌,在森然寂涼月色籠罩下,宛若一座孤寂死城。
  自先祖盤庚遷徙定都以來,日積月累、增刪築蓋,於是形成此處零散的宮殿宗廟與陵寢。建物與建物間,以百曲迴廊連貫銜系,放眼望去柱礎林立披簷重疊,浩蕩曲折綿延不絕。
  殷人崇尚鬼神,每每大興土木,要於基址、礎柱、門欄及宮殿四周各處秀洞以殉人性,受活埋者眾,多為戰僕奴隸或為孩童牲畜。
  殷人深信,此等作為能困住死者靈魄,令其生生世世守衛商朝宗廟社稷,至外敵不敢來犯,國運恆遠昌隆。
  夜深人靜,玉璃懷抱著翠飄然落下,衣衫振動,掀起庭階荒涼處一陣風捲漣漪。
  宮殿石礎前有身著侍衛冑甲的人影守衛佇立,他們聞得聲響,低沉著的頭顱抬起而視,頓時只見一片青綠慘白的面容槁如死灰,虛無飄忽神采盡失的眼眸集中在玉璃身上。
  「蘇後……蘇後回來了……」空曠的庭院中,有稚子生澀軟濃的語調細細囈語,如風飄來,而後有幾朵小小身影忽而出現立於月色之下。
  冰涼的月色光澤疏灑入朝歌,拋在那些朦朧模糊的身影上,而後毫無阻攔直落了去。
  「蘇後……蘇後……我們不想留在這裡……我們要回家……」孩童哀求之聲忽遠忽近地傳來,縈繞不休。侍衛無語,但每一雙幽幽的眼都緊緊盯著玉璃,鬼魅颼寒。
  「蘇後……蘇後……什麼時候讓我們回家……」
  「吵死了,守你們的宮殿去!」玉璃怒斥了聲,震得飄渺無依的魂魄們四散逃去。連生與死都只能任由蒼天安排的他,從來就不是那個作主的人。想到這點,他不禁嗤笑地道:「想逃離朝歌,行啊,等商朝滅了,都城毀了,所有人都死光,了結這個時代,你們就可以自由了。」
  「滅商……滅商……」游遠離去的魂魄騷動著,喚醒了整座朝歌。玉璃的一席話在它們之間造成莫大震撼,讓夜裡的朝歌宛若日間嘈雜。「滅商……滅了商朝……」
  鬼魂私語著。
  玉璃側首冷停了聲,隨即注意到懷中的翠仍不住地發抖,而且淚水沒有止住跡象的她,已然濕了他胸前大片衣襟。
  不理會翠過於害怕而衍生對他的懼意,他的腳步未曾停歇。直至步近寢宮門口,那木門緩緩「咿呀--」地無人自開,待他入內之後,再度緩緩合上。
  「什……什麼東西啊……」好恐怖的地方,有小孩子飄來飄去,又有會瞪人的透明侍衛,再加上能自行開啟的門扉,這詭異的一切簡直將翠嚇得神色慘白。她上輩子是個小小仙婢沒錯,但現下不過是個法力全無的凡人。是凡人當然就會怕這些有的沒有的,這是定律,不是她膽子小。
  「一些守門的。」玉璃隨意應了聲,順勢將翠拋往柔軟床鋪。
  但就在他回話同時,木門又無人作動,自個兒敞開了。翠圓睜著雙目望去,但見個披著赤紅卷龍服、玉冕束髮的男子踏著沉穩的步履入內。
  「好……好俊美的人啊……」方纔所受的驚嚇似乎瞬間全消失無蹤了,翠看那男子過於清雅儒文的面貌忘了神,一時隱忍不住讓讚歎聲脫口而出。
  但待那男子回眸一視,他眸中露出的寒光又讓她驚醒過來,她被嚇得連忙往後直縮,退到了床的最裡邊,然後除了不停地抖抖抖抖抖,還是只能抖抖抖抖抖。這番猛抖簡直就抖得她都聽見自己骨頭喀喀作響的聲音了。
  朝歌裡存在的都是些狠角色,她這冒失小神仙是被叫來幹嘛的啊,三魂七魄都快嚇去了!
  「我讓你勿要久留,但你還是沒聽話。」那男子正是商皇壽,他淡而無波的語調一如往昔地平靜。
  「你知道我會遇見笙,更會碰上伯邑考。」玉璃問道:「你那雙眼除了這些,必定還看得到更多吧!告訴我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壽淺吟半刻,只道:「看見什麼都一樣,結局最終也只有一種。伯邑考是個劫,他將我們的命數環環相扣,任誰就算是逃開了,也會被對方拉扯回來。」
  提至伯邑考三字那刻,玉璃察覺壽的眼神閃動了一下。雖然那只是微乎極微的波動,但玉璃卻探得了些端倪。
  築西逐星的摘星樓,是為追尋誰的背影;壽從未動搖的情緒又是為誰有了波濤?西岐的伯邑考,那個受笙所護,由遠方來的偉岸男子是個關鍵,但伯邑考刺入他肩岬那劍所造成的傷還揪呀揪地址著疼。
  這仇,他可記下了。
  「告訴我結局是什麼?」玉璃問道。
  「最遲二十年,朝歌會滅。」壽說了,對於他皇朝最終的命運,卻無半點惋惜不捨。
  玉璃心想,如果無論做什麼事還是都只能導向一個既定的結果,那他不再多做些事實在對不起背上的傷。
  「別打壞主意!」瞧見玉璃那對雙眸忽然轉而含笑,壽轉而警告他。
  「你曾說過,不論我想要什麼,你都會拿到我眼前來是不?」玉璃試探性地問著。
  「如果你聽話,就算你要的是天上的月亮,我也會摘來給你。」
  「我只向你要一個人……」
  玉璃話還沒說完,卻見壽早已微揚起嘴角,似笑非笑。
  「只有他不行。」壽又再重複了一次。「只有他不行。」
  這相疊的兩個句子裡,可能已包含了壽最初與最終所有的想法。但誘壽說出這番話的玉璃卻只是嗤鼻以對,這情愛究竟是什麼東西,叫人一頭栽了進,跌死了都還要笑?
  伯邑考是壽的劫數?放心,他會先除之而後快的!
              ※※※※※※※※※※
  摘星樓閣絲竹管弦之聲從未休止,晝夜皆有樂師奏靡靡之音,舞伎成眾從樂而舞。君王擁紅顏於耳側,自此再不早朝。
  是日,北海戰事告急,率兵前往剿滅亂黨的太師聞仲陷入苦戰,宗廟內占卜呈大凶之象。朝歌百官惶然,在始終見不著紂王的焦躁不安之下,遂集結密議,二百餘人直闖摘星樓。
  摘星樓建地寬敞,身著官服的殷正百辟由兩側排開,驅下樂師舞伎,頓時整座摘星樓化為悄然一片,氣氛僵持。
  壽臥於席上,手持青銅爵飲落其中酒釀,他神色自若,不理會眾臣的突兀打攪,倒是陪侍他身旁醉得差不多的玉璃一雙眸子骨碌骨碌地轉著,有些不高興正濃的興致就這麼被打攪了。
  而後,玉璃卻在那堆人當中,發現笙的蹤影。但他只望了笙一眼,隨即就移開了視線。笙的雙手裹著白布,是昨夜伯邑考劍鋒所到。笙的出現讓他感到些許心煩,他實在不想如此在意笙和他的傷,但心緒就是無來由地會飄向那處。
  摘星樓內沉悶得可以,他站起身來準備離開,但無意間絆著,又跌回席上。
  壽不慌不忙地接住他,並說了聲:「這麼倉皇?」
  「才沒!」他胡亂響應,順手奪過壽手中的青銅爵,喝完剩下的最後一點酒。
  他們比鄰而坐,看似親暱地肩碰著肩互語著,似乎將在場的朝臣們當成從不存在般,任其呆若木雞地睜著雙眼,看著他們一貫以來就容易令人想入非非的踰矩舉動。
  臣子們面面相覷尷尬不已,最後是大臣箕子忍無可忍,抱本上奏。
  「稟陸下,聞太師北海平亂陷入苦戰,如今是否請陸下派兵增援,以解聞太師之危。」
  「你說呢?」壽雖是聽在耳裡,卻轉而詢問玉璃。
  玉璃醉眼迷濛笑道:「那與我何干?就算全天下人都死光又怎樣,有你陪我就成了……」他打了個酒嗝,隨即笑了出來。
  玉璃的目光不經意又瞥回笙的身上,笙雖看似神色自若,但身影卻隱入了朝臣之中,忽然間他很想知道一個人的忍耐究竟能到達怎樣的境界,更想得知笙那看似雲淡風輕的神色除了溫和沉穩外,到底還存在些什麼。
  朝臣們膽戰心驚地在他們最崇敬的帝王面前垂首進言,但壽什麼也沒聽進去,只是一昧地喝著新釀的酒。他同壽般只感到耳邊嘈雜,猶如蟲子震翅作響,壽心裡細回著沉澱過後的往事香醇,而他心裡翻覆著的則是對笙所有不知名的情緒。林林總總的百味交雜,比恨多一些,比愛少一些。
  於是,他刻意地棲上壽的唇際,竊取了些微的酒香。
  隱藏在人後的笙由踏入摘星樓起,便目睹著壽與玉璃的如膠似漆。他一退再退,但卻控制不了自己逐著玉璃身影的一雙眼睛。
  看著玉璃靠在壽身上,看著他與壽同欲一杯酒,看著他將雙唇烙在壽的唇上,笙嘗過那滋味,那種有些乾澀有些輕軟的觸感曾經深深撼動著他,讓他到現在還深記在心除卻不去。
  手握成拳,他強耐著直至掌心的部份有些痛麻,佯裝無謂地看著所愛傷人的劣行舉止;結果這番強忍卻讓濕熱的血水滲出重重包裹的白巾,一滴一滴落在光可鑒人的圭石地上。
  前一刻還在自己懷裡的,這一刻卻在別人身邊。那是他千般思念才盼得珍惜的,壽卻輕易便擄獲擁有。
  是壽不該,他是阻礙!
  前所未有的怒意,此時開始燃燒。猶如一片黑雲襲來,遮蔽了他的心魂,淹沒了他的理智。他能感覺體內有股憎惡迅速擴散,那駭人的惡念瘋狂捲來,吞沒了他,蝕去了他的呼吸,讓他就要窒息。
  以妒忌的名,他知道自己由此刻開始陷入了無邊魔獄。
  心底狂熱的熾火兇猛燃燒。
  讓血液沸騰。
 
第七章
 
  笙由家丁手中接過遠由羑裡而來,欲交付伯邑考的斑駁木盒。羑裡戒備森嚴,這是姬昌好不容易才得送出的訊息,千里迢迢,木盒也經輾轉流徙,讓褪色的暗黃上附了一層薄薄塵沙。
  他揮退家丁,獨自一人在廳裡沉思著。俄頃,打開了那個舊損木盒,再由盒內取出條絹巾,念著那中上寫著的字:
  「吾子晨星紫微轉世,身屬帝王將才,紂皇破軍降生,與子命格不容。一山難存二虎,勸子切勿近紂,待商國運衰敗之列,千可取紂而代之,盼行仁政澤民,開萬世太平之治。」
  西侯姬昌,善於奇經八卦、以卜洞察先機。
  笙如姬昌的話不會有假,姬昌當年曾煽動三大諸侯造反,為的就是想一舉奪下商朝江山,姬昌藉其神機妙算欲逆天而行,偏偏但商朝運數未盡,東窗事發行跡敗露後反讓紂王壽取得消滅其餘諸侯的先機。
  姬昌為求一線生機,在羑裡一臥七年,伯邑孝若為紫微轉世,他宿命帝王之格便是姬昌最好的助力。姬昌想必是上到伯邑考將會來至朝歌,這才傳信警告。
  普天之下,能制衡得了魔星破軍的就只有同為王者命格的紫微星。
  但紫微星並不該出現在這個紛亂時代,謫仙名單中並無紫微的名,一如他與翠事後介入,並未名列名冊其中同般道理。
  他是為誰而來,又為何而來?
  雖不詳紫微意圖,但藉姬昌此時無意所透露秘密,笙卻興起了一個萬分可怕的想法。
  一頭名為癡狂的獸,由他心底裂痕生了出來,牠吞噬了他所有理智,興起狂慾念頭,叫他無法冷靜。他只能想起玉璃回眸的那抹笑,爾後在那片觸碰不到的悔恨中沉淪掙扎。
  笙將絹子緊緊握著,讓才剛止住的血又撕裂傷口溢闖而出。
  情若然深陷,就再也掙脫不出。這份珍視,是天地以來的唯一,如今好不容易得以回來,又有誰能逼得他放開。
  心中那頭獸在低鳴嗚吼著,狂念迅速瀰漫。
  欲自這暗潮洶湧的紛亂深淵中脫身,唯一的辦法只有……
  借紫微的手……滅了破軍……
              ※※※※※※※※※※
  夜裡,他總會來。無聲無息地靜靜站在窗外,藉著月光,以那雙飽含溫柔的眼神凝視室內。
  夜晚靜駐在庭裡的守衛幽魂悄然散去了,只因他們知曉,這擁有仙人之姿的男子決不會傷害商皇最重視的後,他深愛著他。
  風涼星寂,火光搖曳著一抹映在窩邊的影子,他靜默、語地望著那身影細碎動作,唇際緩緩勾勒出淡然淺笑。
  屋裡的人兒知道他在外頭守著,這些天來足不出戶,似乎要與他僵持。
  玉璃走的那夜他沒阻攔,是因為知道他正氣頭上。他以、暫時拉開點距離也好,但時間一久,他卻越來越掛著他,心裡渴望的念頭愈益加劇,使得坐立不安的他,就這麼獨自進了皇城尋他。
  只是玉璃氣消得慢,硬要與他拉距。摘星樓不去,壽也不見,非要將自己困死在那方寸之中,心力交瘁為止。
  他情思如焚唐突而來,但為顧及玉璃感受,只得夜夜駐於庭前,望著窗內那翦身影。他也就這麼看著守著,雖稍嫌不足,卻自持著不跨出另一步。
  忽而,門扉開啟了。是翠梨花帶雨,泛著淚光的紅腫雙眼往他這方望來。
  「星君……」翠為難地喊了聲:「他說……他說你礙到他的路了,要你走開點!」
  「是滾開!妳到底會不會傳話!」屋內傳來玉璃稍嫌冷魅的音調。
  他原本只是單純地想看看他而已,但玉璃清冷的聲音不知攙和了何種魔力誘惑,話語一入耳,便輕易地將他的神魂都給奪了去。
  他招來翠。
  翠還以為笙是想帶她離開這兒,卯足了勁快速地跑至笙的跟前,殷切的水翦眸子眨呀眨地盼著。怎料,卻聞得笙說:
  「妳先外頭四處逛一下,我有話想對玉璃說說。」
  他的言語溫和,但語氣中卻是不容置疑的堅定,明說了要翠暫時離開,任何人都打擾不得。
  「四處逛逛!?」翠大驚失色。「這皇宮可是座鬼城啊,不管去到哪裡都會有那種飄來飄去的跟著,我不要!」
  「那些都是守城的士兵,他們不會對妳怎樣的。妳儘管晚點回來,讓我和玉璃多聊聊。妳也瞧他悶氣不消的樣子了,他這是在氣我,我這回過去任他打罵,他若開心了,對妳也比較好些不是嗎?」
  怎麼聽來聽去,笙就是沒有帶她回宰相府的意思。她含著淚問:「那你記得跟他說別老是想吃了我,我是石頭化成,他吃了可會肚子痛的!」
  她到底是降世來幹嘛自己也不曉得,九尾妖狐總對她虎視眈眈地,讓她睡不安枕食不下嚥,就快崩潰而亡了。但怎麼,沒人見著她的痛苦,半個也沒想過要解救她脫離這苦海的!
  「放心吧,他不會對妳怎樣的!」笙就是看出玉璃對翠那一絲從未有過的情感流露,才讓放心玉璃帶走翠的。玉璃大概也感覺到了,翠的特質,和他遠古以前鍾意的那只白兔十分相似。他喜歡的東西,是下不了手毀壞的。
  「那你要記得講噢!」
  笙點頭。
  不及翠走遠,笙便舉步往屋內而去。數日不見其容顏的悵然化作些微忐忑,顯露在他略為沉重的步伐上。這般思念煞是煎熬,他除不去卻不了,只得同個傻子般夜夜望著他的剪影,以慰情苦。
 
 
 
 
 
但人近了,他凝視著玉璃的背影,跨過門欄的足就顯笨重,費了些功夫才來到玉璃身後。
  「還來做啥,都叫你滾了!」玉璃凝視著光影搖曳的火盆,下顎略揚,神情倨傲。換上平常男子服的他雙眉間有著出穎英氣,但顧姿風采間卻沾染著邪氣。那份驚人的俊美極易便可蠱惑人心,任誰也無法輕易地自他身上移開視線。
  「我想見你。」笙的話語輕盈得猶如歎息。
  玉璃轉入了耳,感覺那語如風一般吹入他心裡,闖入他小從未開啟的最深處。他有些動容,為笙絲毫不掩飾的真實情感,但卻又感到氣憤。
  笙總是輕易地便要動搖他的思慮。在以前,從來沒人能如此左右他的喜怒哀樂,壽喚醒了他後,他以自我行為準則隨意擺弄朝歌,誰也不敢阻止他,他過得隨意更感暢快。但笙出現後,事情卻全然變了樣。
  牠的笑顏牠的眸,那種莫名的溫柔在延伸在交織,看似輕柔的情意綿密而不絕,結成了張網,以相思之名,將他牢牢緊縛其中。
  他讓他想愛,讓他想響應他的柔情,讓他就要甘願受困網中沉溺於情不願甦醒;但壽常駐他小的身影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那個命定之數。
  朝歌若亡,誰都躲不過這次災劫。笙未及出現前,是壽給他所有,他要伴著壽直至商滅,不會毀約。但他卻在幾日與笙的相逢中,發現自己那一絲一毫喜歡著笙的心並未被歲月洗刷殆盡。
  笙自以為是的情愛在挖掘毀壞他已熄滅的餘燼,他羈絆著他,讓他自以往一貫的雍容中失了主意,笙讓他害怕甚至恐慌明日後日會不會又是天涯相隔、見面無期。
  所以他氣,氣他的突然出現,氣他的自私,他曾經恨得想殺他洩憤,但如今卻又矛盾的不希望他在這場滅絕中受到任何傷害。
  他是妖孽是禍害,從來不值得誰憐誰愛。
  是笙無視一切狠狠地愛上了他。
  半斤相思萬點愁,笙的溫柔挾著狂風暴雨而來,寧靜的甜美中有著揮之不去的陰霾。他不該、是不該,不該刻意要去忘了壽的警告,只為與笙纏綿一宿。他在後悔,但似乎為時已晚。
  玉璃不語,別開視線靜倚著窗,故作無情的臉龐清冷得難以令人靠近。他不應不對想讓笙挫敗而歸,然而笙卻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般淺帶著笑望他。最後他只得下令逐客:
  「走開,我不想看到你!」
  「這件衣裳穿在你身煞是好看。」笙無視於玉璃的冷漠,緩緩地靠近了他些。沒有朝歌的後服,玉璃洗淨鉛華的臉龐炫美得令他心醉。
  雖同為男子模樣,笙卻愛著玉璃這般純美中毫無遮掩,最真的他。
  「好看也不是穿給你看的!」玉璃說得無情,卻在回眸靜默中瞥及笙瞳裡閃過的哀戚。他的心揪了一下,狠狠地別過頭。全是笙的錯,是笙來得太晚,出現在他已不想愛也不能愛的時刻裡。
  笙受折磨是應該的,但為何,連他的胸口也在隱隱作痛著……
  「這身衣裳是穿給壽看的,你喜歡著他嗎?」笙言語間淺藏的惆悵帶了些微慍怒,他雖不對玉璃滿不在乎一再傷他的態度咆哮指責,但卻不代表對玉璃這番的冷言冷語全無感覺。
  「怎樣都與你無關,反正我已經不喜歡你了!」玉璃說著。
  「口是心非!」
  「你這人真煩,都讓你滾了,還死賴在這裡喋喋不休。你到底要怎樣才肯離開?」玉璃被笙的態度弄得有些心浮氣躁。他只愛運籌帷喔,將一切掌控手掌心中,笙的出現太礙眼,活生生地打亂了他所熟悉的事物,叫他莫名其妙地失了方向,在迷宮裡兜著圈子走不出來。
  「我知壽待你極好,也知你是那種人施點滴恩惠便泉湧以報的性格。但壽對你的好只是種企圖,他希冀你命格相助以成他業圖。一直以來他都在利用你,你又何苦執迷不悟留在他身邊?」慍色留不了多久,思及玉璃如今危殆的處境,笙一顆心便又悄然軟了下來。
  「他想和用我,也得我心甘情願受他利用才行。我與他原本就是互取所需,這點你管不著。」
  「朝歌將來會如何沒人能預料,壽非真心,更不顧及你的安危將你拖入這場紛爭裡。我是怕將來有何意外,第一個出事的可能就是你。」依玉璃的固執,要勸退他離開朝歌可是件難事。
  「朝歌會滅!」玉璃銀眸中有寒光乍放,他一字一句地說著:「壽看見了,最遲二十年,朝歌會覆滅!」
  「他看見了?」莫非破軍並非凡身,而是帶著上古異能降世。難怪壽那雙眼眸總凝視著遠方,深邃而幽遠。而這或許也能解釋為何壽龍快他一步,在渺漫無際的牧野沼澤當中尋得潛匿其中的玉璃身影。
  這不成,壽雖受命於天下凡滅商,但他卻也教會玉璃殺人。壽完全沒顧及到玉璃特殊的身份,玉璃仍是妖,他若嗜殺成性罪業纏身,到時任誰也救不回他!
  「而我,會陪他到最後一刻!」玉璃篤定地說著。
  「我最後問你一次,隨不隨我離開朝歌!」笙閉起了眸,總希望事情還不會要到那麼糟的地步。「你別急著做決定,我給你時間考慮。」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笙!」他以這句話代替所有回答,絲毫沒有猶豫。「你抽身離去吧,別在出現我眼前了!」著眼當下,似乎壽在他心頭佔了更重的位置。也許笙會這樣以為,就連他也想……這樣以為……
  「我做不到!」笙慘然一笑。
  「這事再簡單不過。」
  「不可能的!」笙說:「我對你的愛,比你想像中的深多了……」
              ※※※※※※※※※※
  隔天,他招來伯邑考,將姬昌的木盒交給了他。
  伯邑考立刻打開盒蓋,讀起放於盒中的絹子。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魔君降世,殃及蒼生。任重道遠,切勿心軟;此患不除,禍害無窮。」他臉色一片慘然,不敢置信。絹上染著暗紅枯涸的血漬,看得人觸目驚心。父親姬昌從來不是輕易屈服之人,今日千里迢迢將這信函送至他手中,不啻是已陷入困境,而命在旦夕了。
  「是誰來的信?」笙漠然問道。
  「家裡人!」伯邑考將絹子小心翼翼地收納入懷,他神色略慌,卻硬是故作鎮定。
  「是嗎?」笙顯不出平日一貫和善的模樣,他神色黯淡,眼眉間也有些怪異的訊息醞釀而生。
  「對了,你幾次上朝有見著紂王嗎?」伯邑考言語中有些急,他擔心著父親的安危。
  「他在摘星樓待著。」笙語淺,並無多做反應。
  「我得見他,阻止他再這麼錯下去了!」伯邑考喃喃念著算著打量著,而就在思索頃刻後,他終於說出了一句話:「相爺,你可有辦法讓我見他!」
  伯邑考是繞著蜿蜒遠路闖關入內的,絲毫無驚動到朝歌守軍,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入城而來。一路上的事謐靜悄得令人不安,這般的順遂就宛若有雙手在他背後推著,將他推入了這魔都朝歌來。
  笙的頭有些低,目光視著蒙塵的地,覺得這石地就如同他此刻的心境般污穢不堪,已無法再澄明透徹。
  「相爺,還煩勞你安排!若能救得父親安然回至西岐,你的這份恩惠,伯邑考另日自當厚禮以報!」伯邑考見笙沉默不語,連忙地又利益相誘。
  當前之急,還是他西岐鴻圖大業最為首要。父親忍辱吞聲的七年,就是為取得紂王信任,他絕不能出任何差錯,因這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不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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