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同是男子……
 
同是男子吶……
 
慕平在緊鎖的房中,執著繡娘冰冷的手,跌坐床榻之下。
 
曾經,繡娘笑得多麼滿足,曾經,他已為擁有了繡娘,他就可以如同她一般幸福。
 
突然間,他卻失去了。
 
房外,娃兒在哭著。那是他的孩兒,但他可知他的娘就此沈眠,再也不醒來?
 
怒氣沖沖的爹由揚州奔來,得知他散盡家產後,狠狠地搧了他一巴掌。
 
「你這個不孝子,從今以後,慕家再沒你這不孝子孫,孩子我會帶回去養,以後你就算會餓死街頭,也別休想我給你一粒米吃!」
 
尚未取名的娃兒讓爹給抱走了,空盪的宅子僕人盡數離去,只留下他,與繡娘冰冷的軀體。
 
爹會氣,那是當然的。
 
他不是做商人的料,他只會幹賠本生意而已。
 
 
 
你啊,就是太善良了,為何要輕易相信別人呢?
 
 
 
他想起楚揚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夜涼了,原本該深沈如墨的天,卻被燃得如白晝般明亮。
 
他抱起繡娘仍柔軟的身子,輕聲地道:「妳老說我沒空陪妳去賞花燈,今日我有空了,我陪妳好不好?」
 
街道上,各式各樣的燈點燃了黑夜,美麗的彩繪漆於燈籠,高掛在上頭,上元燈節戶戶結燈,連綿無際,徹夜不熄。
 
上元的燈節,是足不出戶的繡娘能夠外出觀看花花世界的唯一機會。
 
女子嫁做人婦後,便只能守著夫,守著家,從此與外界隔絕。
 
繡娘向來讓底下僕人陪著賞花燈,因這些年為了酒庄事忙,他鮮少在家。
 
懷中的繡娘柔順地依偎他的胸口,默默地,唇角似乎也展起了笑容。
 
他緩緩地走著,任眼前氤氳熱氣瀰漫的雙眸,落下的淚來不及擦拭,滴至了繡娘娟美的臉上。
 
她,向來是最懂得他了的。
 
她為他繡的繡袋,縫著比翼鳥的圖樣。
 
她說:「繡娘自知不會是相公最重要的人,繡娘只希望,繡娘在相公身邊一日,相公能康康泰泰,百病不侵。」
 
她知道他心裡一直以來總惦記著楚揚,但她只是笑著,從不多言多問。
 
於是,他將她看成了至親的人,她是最能為他分憂解悶的人,也是他最心疼的人。
 
街上,他跌跪了下來,無法抑止的淚水由他滿目瘡痍的心中不斷流出。
 
而後,一個人影佇立他的身前。
 
他用強而有力的背膀攬起了他,不讓他在人來人往的街上無助徬徨地哭泣著。
 
這是慕平最熟悉的味道,就算那個人不開口,就算霧氣瀰漫的眼看不清楚那個人的長相,但慕平卻能輕易地便認出他緊擁住他的力道來。
 
是繡娘帶來的嗎?
 
是繡娘的魂魄指引他到他身邊的嗎?
 
當他緊緊地將他攬住時,慕平再也無法克制自己如潮狂湧而至的悲慟,將臉埋在他的胸膛間,任淚奔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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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娘下葬後,屋子裡更顯冷清。
 
楚揚每日都會前來看慕平,但慕平不是由他面前走過,就是躲回自己房裡。
 
「我為你帶了些吃的來,就放在廳裡的桌上,餓的時候就吃吧!」楚揚在門外說了幾句,久久之後,才舉步離去。
 
楚揚從沒間斷過對慕平的思念,自回京城,他便總是遠遠地凝視著慕平。
 
遠遠地……
 
只是遠遠地……
 
不想打擾到慕平。
 
然而,上元燈節他卻見到了慕平的淚。
 
他心疼,他制止不住,於是唐突地在慕平眼前出現。
 
他想對慕平說他始終還是惦記著他的,但慕平從不抬頭看他,甚至刻意遠離他。
 
於是,他的心更疼了。
 
於是……於是……
 
他後悔起自己那夜過於突兀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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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揚走後,慕平收拾了些細軟,離開了京城。
 
他託朋友替他賣了那大宅,而後拿著點錢,往蘇州去,經營了間酒肆。
 
小本生意賺不了什麼大錢,但也衣食無缺,過得下去。
 
幾年下來,不見楚揚的面,他守這那間小小的店舖,打算就此終老一生。
 
他沒留任何音訊予楚揚,沒打算再與楚揚聯繫。
 
他以為不再相見,便不存思念。
 
怎知,思念是與日俱增的。
 
幾年後,京城裡傳來他的消息,說是楚揚官拜尚書,光耀門楣。
 
他執著繡娘繡給他的繡袋,淡淡地笑著。
 
幾個春去秋來,他都這麼獨處。
 
酒庄裡客人來來去去,偶爾也有媒婆說媒,點著誰誰誰家的姑娘蘭心蕙質貌美如花。
 
只可惜他曾經波瀾起伏的心湖澄淨分明,再無法為誰有一點漣漪。
 
凝視著繡袋,他總想,楚揚應該可以忘了他了吧,都這麼些年了,也該忘了。
 
當年的相遇本是錯誤,他不該爬過那堵牆,他不該纏著楚揚彈琴給他聽。
 
弦斷而後,琴音藏入了他的心中。
 
那深入了骨血裡的痛,夜夜午夜夢回之際,卻浮現侵擾他的回憶。
 
楚揚說:「心之所繫,唯君而已。」
 
那時他年紀尚淺,除了驚慌,還是只有驚慌。
 
他無法接受楚揚的情,唯有任它凋零死去。
 
直至繡娘陪伴的那段日子,他了解何謂相思,何為愁緒,只是當他明白自己也對楚揚抱有同樣情愫時,卻無法同楚揚一般坦承。
 
心之所繫,只是所繫非人……
 
他有妻有子,與他同為男子……
 
道德禮教,是個殘酷而冗重的枷鎖,他們皆為男子,是男子怎可能相守餘生。
 
繡娘對他笑時,總也有一絲無奈。
 
她縫給他的繡袋上,是對羽翼斑斕的比翼鳥。
 
她每縫一針,便唸一句。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她在祈求著,祈求他能平順寬心,不再眉頭深鎖。
 
她的死,帶走了許多。
 
他無法再與他人談笑風生,他無法在面對楚揚時,裝出一付若無其事的面容。
 
所以楚揚尋來,他卻怯懦地逃走了。
 
某年的冬,天寒地凍,白雪不停飄落,止也止不了。
 
一個賣身葬父的女孩兒穿著單薄的破衣服,跪在他的店口。
 
她幾天幾夜沒吃東西了,但不哭也不喊,走遍了整條街,就求個善心人為她父下葬。
 
他覺得那是繡娘又回到他的身邊,她堅定而溫柔的姿態,像極了繡娘。
 
那日起,他多了個女兒,她單名為楚,冠上他的姓後,成了慕楚。
 
慕楚……
 
慕楚……
 
是不是連老天都知道他想念著楚揚,不然怎會有如此巧合。
 
他叫她楚楚時,她總回應他一個甜甜笑容。
 
她的笑容就如同繡娘一樣,溫柔而婉約。
 
她說,她想學琴。
 
他找來名師教她琴藝。
 
而後,她學成了曲子全彈給他聽,他卻只愛一首。
 
那曲悠揚纏綿,聲聲刻入了他的心扉。
 
他記得,楚揚彈過。
 
 
 
楚揚說:「這曲,只彈給你聽。」
 
 
 
「叫什麼名字?」他問楚楚。
 
楚楚笑著:「爹啊,這曲名叫長相守,您怎麼只愛聽這首曲呢?」
 
「長相守……」他愕然了。
 
 
 
這曲,只彈給你聽……
 
 
 
長相守啊……
 
是楚揚唯一的冀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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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及笄那年,他讓楚楚自個兒選了個夫婿。
 
她嫁時他把場面弄得風風光光,要她當個最美的新嫁娘。
 
楚楚的夫婿是個狀元郎,從小與她青梅竹馬,十年寒窗苦讀有了成就,今日紅袍在身樂得嘴也合不攏。
 
宴裡擺著他酒庄最醇最香的女兒紅,那是他親自為楚楚釀的,最濃郁芬芳的一壺酒。
 
這一夜,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老了。
 
多年下來,髮絲已為無法開懷的心境而欲化斑白。
 
他握著繡袋,想著那段琴弦。
 
楚楚成了人婦之後,他找誰來彈琴給他聽呢?
 
正想離開之際,新郎官笑著說要介紹自己的恩師與他認識,慕平心想為了楚楚,倒也不便推卻。
 
只是那人朝他走來時,他卻整個呆了。
 
那個人的雙眸沈鬱如昔,泛著郁藍的眼看不見身旁俗事,只往他瞧。
 
「岳丈大人,這位就是是小婿恩師,尚書令楚揚楚大人。」
 
他發覺自己的唇微微顫抖著,他想逃開,但卻被楚揚灼熱的目光糾纏,無法移開步伐。
 
年屆而立的楚揚偉岸俊朗,風姿中散發著無與倫比的氣勢,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和他把酒言歡,談天說地的至交好友,他望著他的眼神,深情而迷亂,是個陷在泥沼當中無法脫身的男子。
 
喜宴即至,楚揚與他同坐親家席,靠得萬分貼近,他彷彿感受到楚揚身上傳來的滾燙氣息。
 
斟酒時,他的手止不住發顫,從沒料到會在如此場面下與楚揚相見。
 
楚揚是當晚眾人的焦點,但當所有人將目光投注他身上時,他卻只將視線停留在慕平憔悴的臉龐上。
 
慕平凹陷的雙頰,是歷盡風霜的模樣。
 
單薄的身軀,令人想緊緊擁住不再放開。
 
唯有,他的眼明亮如昔,若春水盈盈,從未變過。
 
楚揚從來就曉得慕平身在何方,他曾悄悄來過蘇州數次,每每都混在人群中,偷偷瞧上他一面。
 
他不敢打擾慕平,因為他深知,若再次驚動慕平,慕平即可能又會倉皇離去。
 
上元燈節那夜,慕平哭得傷心欲絕,他無法忍受慕平如此悲慟,於是走到了他的面前。
 
怎知在他淚溼了他的衣裳之後,卻沒留半點音訊獨自離去。
 
他花了許多時間才尋著他,當下便決定不再驚擾慕平。
 
直至,狀元郎親口告訴他,他心儀女子的父親最愛聽曲長相守,當頭棒喝才讓他恍然大悟。
 
慕平一直是念著他的,他只是無法說出來。
 
嘈雜的廳裡,凝視著低頭不語的慕平,楚揚靠著他耳際緩緩說著。
 
「我對你,從沒變過。」
 
慕平驚慌地起身,他踢倒了身後坐椅,摀著顫抖不已的唇,慌忙地舉步逃離當場。
 
迎娶繡娘那夜至現在,十一年了,他們十一年內唯有上元燈節那時見過面,為何楚揚還會說出這番的話來。
 
慕平慌張地走著,不管廳內賓客狐疑的眼神,他只曉得自己絕不能再待在楚揚身邊,否則他一定會崩潰……一定會崩潰……
 
昏暗的花園裡,他的倉促交雜著喘息。
 
然而,楚揚只追他入了花叢中,便獲住了他。
 
「放開我……」慕平掩著面,急欲掙脫。
 
「平兒,為何要逃呢?為何總是要逃離我,為何不願留在我身邊?」十多年累積的情感掙脫了牢籠,楚揚覺得太過痛苦,他不知愛上一個人,竟會覆上如此痛楚。
 
慕平顫抖著,太久沒人喚他平兒了。
 
那是個只屬於楚揚的名字,只有楚揚知道的名字。
 
「我已經忘了你了,你不該再出現我眼前。」
 
「你在說謊。」
 
「我沒有說謊!」
 
慕平緊握著繫在腰間的繡袋,楚揚卻將它扯了開來。
 
紅繡布內,白弦纏繞,那是楚揚的琴所留下,長相守的唯一希冀。
 
「不……」慕平將繡袋奪過,兩行清淚就此落下。
 
「我說過,我不會變的,我一直再等你回過頭來看看我。平兒,十一年了,十一年的折磨難道還不夠,是否直到我死,你才肯原諒我?」當年他被妒意迷昏了心志,在他的大婚夜裡強要了他,慕平是該恨他的。
 
「我並沒有怨過你,我只是不想再見到你。」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多年了,你總該給我一個答案。」
 
楚揚追問,但慕平只想逃。
 
「你愛著我。」楚揚扳過慕平,注視著他的面容。
 
「沒……」慕平乾凅的喉際迸不出任何言語,他過於驚訝,過於驚訝楚揚如何會知道這事。
 
「如果不是,你為何將這斷弦留在身邊?」
 
一句話,堵得慕平無法解釋。
 
「明日,我會辭官。」楚揚突然語出驚人。
 
慕平覺得震驚,楚揚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他為何要辭官。
 
「我在渡口等你。」
 
慕平無法開口。
 
「我們回到那個老宅子,重新開始。」
 
慕平的眼眶緩緩溼了。
 
「你釀酒,我鳴琴,讓一切像當初一樣,把酒言歡,秉燭夜談。」
 
「……你……現在還彈琴嗎?」許久過後,慕平才問。
 
「我的曲,只你一人聽。」
 
繡娘縫的繡袋破了,是她當日一針一線,祈心希望所致。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相公,繡娘只希望您能康康泰泰,百病不侵,繡娘只希望您能歡歡喜喜,不再擰眉蹙顏……
 
人生在世,韶光稍縱即逝,那都是些難得的緣份,該珍惜的就珍惜吧,別等到錯過之後,才後悔傷了那個深愛自己的人……
 
 
 
「明日,我在渡口等你。」楚揚口吻堅定。
 
「你前程似錦……」
 
「你若不來,我絕不走。」
 
「別自毀前程……」慕平的淚止不住落下。
 
「揚州的花已經開了,福伯說沒了你日日爬那堵牆,藤蔓繞得四處都是。」楚揚想抹去他的淚,但淚水卻濕潤了他的掌心。
 
慕平沒有再躲,靜靜佇立原處。
 
「福伯他還好嗎?」慕平聲音哽咽著,霧氣瀰漫他的雙眼。
 
他的閃避曾經傷過楚揚,楚揚的心猶如那把古琴散得支離破碎。
 
他不想的,他從不想傷害楚揚。
 
「福伯老當益壯,就是日夜盼著兩個少爺早日回去。前些日子他還有稍信來,唸著我這小少爺和慕家小少爺現在不知如何。」
 
「我們都不小了。」
 
「是啊,都過了那麼些年。」然而雖過這麼些年,他對他,始終沒變過。
 
慕平泛著淚光的眼化得柔和,楚揚曉得他應許了。
 
矮牆旁,涼亭下……
 
楚揚終於可以再喝他親手釀的酒,見他專注於他琴音的模樣……
 
 
 
 
 
 
 
翌日,江南的煙雨中,他們上了渡船。
 
揚州故里不知是否景物依舊,但那繁花似景、綠柳垂楊的景象必定仍存。
 
三月裡,和風吹拂薰人欲醉,遠山碧影春光柔媚,綠水間緩緩搖槳的船上,傳來一曲悠揚琴樂之聲。
 
慕平站在船頭,迎著清風賞春景。
 
船艙之內焚香裊裊,楚揚牽掛一抹笑意,鳴琴而坐。
 
一首長相守,綿綿無絕。
 
這是慕平最愛聽的曲子,他只奏予他聽聞。
 
煙花三月。
 
綠水無波。
 
他彷彿又看見昔日懵懂天真的慕平,用無邪的語調問著。
 
 
 
這是什麼曲子?
 
 
 
他那時回答:等你再大點,自然曉得。
 
 
 
如今已過多年,他們再不復當年無憂無愁的模樣。
 
長相守沒說出口,但已入慕平心中。
 
船頭的慕平回過頭來,望了一眼而後又回過頭去。
 
他並不與他同坐,只是默默站立船頭。
 
楚揚卻道,至此已經足夠。
 
心之所繫,唯君而已。
 
他楚揚這生只要慕平一人。
 
心之所繫,
 
唯君而已。
 
有幸得君……
 
此生足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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