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日,天氣陰。



  ……醫生對我說,我不是我,我是我們。
  他問我了不瞭解這一點?我對他點頭。
  他又告訴我,以後最好不要穿蕾絲裙去逛街,否則會給阿滿和其他人帶來困擾。我聽他這樣說,差點哭出來。現在最流行的就是蕾絲蓬蓬裙耶!要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一輩子穿著男生的臭褲子,醫生你太殘忍了……
  醫生最後只好說,我如果想穿的話,只可以在家裏穿。



                                          
 悲傷的草莓
  
  上午十點,小房間裏電話不停響著。鈴聲持續了幾分鐘,在對方挂斷之前,我醒過來。
  我爬下床,覺得頭昏眼花天旋地轉,昨天是誰又喝酒了嗎?空氣彌漫著一股酒味,易拉罐被丟得滿地都是。宿醉真是讓人難受。
  床邊的小桌子上,草莓寫得歪歪斜斜的字爬滿日記紙。我不小心看到一眼,想及草莓最不喜歡別人看她日記,於是替她將日記本蓋上。
  「喂,哪位?」我接起電話。早晨的空氣有些冷,聽說冷氣團就要來襲,我打了個哆嗦。
  「阿滿,你是不是又忘了?」電話那頭傳來大哥的聲音。
  「忘了什麽?」我以手腕敲了敲額頭,意識還不算清醒,腦袋像被核子彈轟過一樣,痛得要命。
  「你跟我說昨天會回家,結果大家等你等半天也不見你的蹤影。連電話也打不通,你又搞失蹤。」大哥有些生氣。
  「啊!我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我這樣說。
  「你的健忘症未免也太嚴重。」大哥說:「快點回來啦,大家都在等你。我跟他們說你工作太多脫不了身,今天才會有空。」
  「好啦好啦,你別生氣。」說了些話後,我把電話挂掉。
  去浴室洗了把臉,擡起頭來看著面前的鏡子。我的黑眼圈簡直比熊貓還嚴重,不過昨天睡得也算好,我想周期性失眠期也許就快過去了。
  回到房裏,我把滿地的啤酒罐扔到垃圾桶裏,再把窗簾拉開,打開窗戶,讓新鮮的空氣灌進來。
  「好冷……」
  我似乎聽見誰的聲音。
  我把行李箱從衣櫃里拉出來,塞了幾件衣服和日常用品下去。每回只要回去鄉下,大哥一定要我留個把個月才准走。我得先把衣服帶夠。
  『日記、日記,我的日記。』草莓醒了,她清脆的聲音在我腦海裏回蕩開來。
  「好好好,我記得妳的日記。」我拿起她的粉紅色日記本,收進行李箱中。
  『謝啦!』
  「其他人知道我們要回鄉下嗎?」我問。
  『應該都知道,但昨晚佐彌硬跑去喝酒,不好意思我無法阻止他。』
  「我明白了。」佐彌總是無法控制自己,他這個月已經很多次這樣了。「或許下次該把他押到醫生前面,讓醫生和他談談。」
  『對,最好再叫醫生把他給喀嚓掉。』
  草莓的話讓我笑出來。
  我的身體不只屬於我一個人,而是大家的。我們住在同一副軀體裏,是密不可分的共同體,而我,有時也得避免某個人傷害了我們居住的環境。尤其是最近心情很糟的佐彌。
  「好冷……」有人打了個噴嚏。
  那個聲音再度出現,我這回警覺了。「除了妳,還有誰醒著嗎?」我問草莓。因爲那是我不曾聽過的,屬於外人的聲音。我突然地緊張起來,雙手握得緊緊,以免手指的顫抖太過激烈。該不會是未曾謀面的人又要跑出來了吧!自從定期看醫生以來,我們已經好幾年不曾發現其他人了!
  『大家的房門都鎖著,在睡覺。』草莓也採取了戒備狀態,我們兩個人都精神緊繃。
  「那是新的朋友出現了嗎?」我覺得我在發抖。
  『也許是小偷!』草莓說。
  「不會吧……」
  『阿滿,那裏那裏!』草莓突然大叫,指向床鋪上一個包裹在被子下蠕動的不明物體。
  我沖到門後抽出用紅色奇異筆寫滿兔子這兩個字的木制球棒,握得死緊,深呼吸一口氣,沖上前去,使勁將棉被拉扯開來。
  「不要動!」我裝腔作勢地吼了聲。
  棉被底下露出一副結實精壯的少年身軀,少年全裸的身體是淡淡的麥芽色,手腳修長而有力,他淩亂的捲髮埋在枕頭裏。被子離開後他又打了個噴嚏,尚未睡醒的迷蒙雙眼睜開來,疑惑地看著我。
  「冷死了……把棉被還給我……」他朝我抗議著。
  我身體一抖,將被子丟還給他。
  草莓開始在我腦海裏大叫。『有一個光溜溜的男生在我們家,我的天啊,他連內褲都沒有穿!』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覺得我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
  「好像是佐彌帶回來的。」我努力地往腦袋裏翻找記憶,最後記起了一點東西。「昨天我有出來一下,佐彌說誰都不能打擾他,然後就把我推回去。我記得這個男的,對,我記得他的鳥窩頭!」
  草莓尖叫了一聲,很生氣地說:『這是不好的行爲,我討厭這種事。佐彌是個大色狼,他一定又把我們的身體弄得亂七八糟了。』
  「歐買尬。」我拉開自己的衣領,看到了疑似吻痕的東西。
  『會不會得艾滋病啊……』草莓擔心地啜泣起來。
  「難怪我剛剛爬起床的時候,覺得屁股痛痛的。」球棒從我手中掉落地面,我掩面歎了一口氣。「我要去洗澡,順便檢查一下狀況,草莓妳別跟來……」
  『請你一定要洗乾淨點。』她哭著。
  
  洗完澡出來,少年還沒醒,我不知道他的年紀,看他輪廓的模樣,也許十八了吧!他的瓜子臉有著美好的線條,緊抿的雙唇薄而淺紅,長長的睫毛覆蓋住眼睛,卷卷的黑髮像棉花糖一樣柔軟而蓬鬆。
  佐彌原來你喜歡這樣的人啊!我心裏想著,但腦袋裏沒人回應我,連唯一醒著的草莓也躲在房間裏不肯出來。
  我到廚房去煮了些白粥,他起床後應該會肚子餓吧?我想最低限度要讓他吃完早餐,然後再送他離開。
  只是現在的狀況真是混亂極了,我該怎麽告訴他昨晚和他上床的人不是我。但我想他絕對無法接受「人格分裂」這種說法,他應該會認爲我只是在誆他。因爲上次跟大哥坦白時候的經驗告訴我,很少人會相信這種病是真正存在,而且存在在身旁的人身上。
  我是我,但也是不是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身體裏面還有其他人。醫生說這是因爲我小時候受到養父反復虐待的關係,這些人爲了保護我而出現,他們是我的朋友。
  第一個冒出來的是草莓,她十五歲,是個天真活潑的女孩。負責把每天發生的事情寫到日記裏,讓我們記得在失落的時間曾經發生過的狀況。
  第二個是兔子。長得就也像是兔子,但牠其實是填充布偶,身體裏全都是棉花。牠是草莓的寵物,有雙紅色的眼睛。草莓喜歡放牠去狠K那些欺負我們的人。
  第三個是佐彌,喜歡男人,自己也是男人。草莓叫他沒節操的同性戀。但像今天這樣把人帶回家來過夜,佐彌還是第一次。
  我們在身體裏面擁有一個隱密地方,它存在的地方也許是在心臟後方,大概是吧,大家都在那裏。以客廳爲中心做扇狀展開,有一個一個的小房間,離開自己房間到客廳的人,可以趴在客廳的窗戶上,看到外面的世界,並同時主宰身體。
  通常在客廳的人都是我,草莓偶爾會出來一下,但寫完日記就回去。
  佐彌偶爾也會出來,不過他出來時,常常是我睡覺的時間。
  床上的少年動了動,睜開眼睛在床上坐起來。
  「早安。」我坐在椅子上,對他說。「你的衣服我折好了,就在旁邊。」
  少年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好大的呵欠。起身時還伸了個懶腰,光溜溜地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他好一會兒才找到他的衣服,而後當著我的面彎下腰、屁股朝著我,穿起他的衣服來。
  「好香,你煮早餐嗎?」他擡頭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睛和他的頭髮一樣,是很深很亮的黑色。
  「是啊!在廚房的餐桌上,餓了去吃吧!」我將視線由他明亮的眼睛上移開,那對眼睛好清澈,我覺得我不應該看著它們。
  少年套好牛仔褲後,前往廚房用餐。
  我跟在他身後,看他舀了一大碗的粥,配上我珍藏的豆腐乳與剛煎好的太陽蛋吃得津津有味。「你和佐彌認識很久了嗎?」我這樣問。
  少年狐疑地看著我。「佐彌?」
  「就是昨天和你上床的人。」我補充說道。
  「不就是你?」少年一邊喝著粥一邊說,還伸出筷子夾了一塊好大的豆腐乳,扔進粥裏拼了命地攪動,要它趕緊融化。「這個好好吃。」他說。
  「不是我。」我對他說。「你仔細想想,那個人說話有日本腔。眼睛的,好像看不清楚東西一樣。」佐彌是單眼皮小眼睛的日本人。
  少年想了想,聳了肩。我從他的表情上可以瞭解,他並不是太懂我的話。
  「昨天你把我灌醉,後來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少年嘖了一聲,嘴巴裏小小聲地念道:「怎麽這麽好吃!」他唏哩呼嚕地喝完一碗粥,又替自己盛了一碗。
  「你把昨天晚上的事情都忘光了?」我緊張了一下,如果真是這樣就太好了。最好大家都不記得,那我也不要爲自己沒做過的事情負責任。
  少年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你很希望這樣嗎?」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結巴起來。我猜想他一定知道我想當什麽事情都沒發生。
  「我知道『我們』有上床。」他說「我們」的時候,筆直地盯著我看。「或許你想說這沒什麽大不了的。」
  「啊、那個……」這真的好難回答。佐彌雖然不是我,但也是我。收拾他搞出的爛攤子我已經習慣了,但這種事還是第一次。
  「喂!」他喊了我一聲。
  「蛤?」我嚇了一跳。
  「這牌子的豆腐乳哪里買的?」他低下頭看著那盤空空如也的小盤子,上面原本放了五塊豆腐乳。
  「啊,那是我自己做的。買不到。」我這樣跟他講,也很高興他帶開了話題。
  「噢!」他的表情有些失落,筷子不停地戳著那個空盤。
  吃完早餐,少年端起碗盤到身後的洗碗槽,壓了家庭號瓶裝洗碗精,徑自洗起碗來。
  「放著我來洗就好了。」我連忙說。
  少年沒有回話,動作迅速地將碗沖水擦幹,擺回原處。
  「我要走了,大門在哪里?」他回過頭來問我。
  我指了指大門的方向,他走了過去。我到冰箱裏拿了一罐還沒開封的豆腐乳放進塑膠袋裏,塞給他,跟著替他打開大門。
  「是什麽?」他打開袋子低頭看。
  他低頭仔細瞧的模樣十分專注,他是個長相端正、五官也十分傑出的少年。
  「豆、豆腐乳。」我再度結巴。
  他的鞋子和我的鞋子在玄關處亂成一團,鞋帶和鞋帶糾纏一起。我花了好些時間將鞋弄好遞給他,等他穿好鞋踏出大門時,我立刻將門給關上。
  但沒半秒鐘,門鈴就響了。
  我嚇了一跳,立刻再將門開起來。「還有什麽事情嗎?」
  「你的名字。」他說。
  「蛤?」我呆呆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佐彌,那個人叫佐彌。」我以爲他是問佐彌的名字。
  「你的。」他重復了一次。「不是那個人的。」
  「我?」我皺了一下眉頭。「你可以叫我阿滿……」問我的名字幹嘛?
  一隻手臂由我面前滑過,繞到後頭扣住了我的後腦勺。他狠狠地將我拉過去靠在他胸前,在我仍震驚之時,低頭堵住我的雙唇,將靈活的舌竄入我的嘴裏,深深地親吻了我……還有我的舌頭……
  「我叫魏翔。謝謝你的招待。」他說,而後放開我,轉身下樓。
  「天啊……」我瞪大雙眼,手指緊緊地揪住自己的T恤下擺,將衣服拉得變形。我被吻了,我居然被佐彌帶回來的小男生吻了。
  無力地關上門回到房裏,牆上的咕咕鍾不停叫著。時間已經一點,也來不及在晚餐前到家。難過地打了通電話到工作的日本料理店交代了一些事情,一點半的時候我拖著行李箱慢慢走下樓。接著將行李箱穩固地綁在重型機車後座,跨上車,緩緩地把摩托車滑出車庫,南下騎去。
  我的嘴裏,都是自製豆腐乳的味道。
  
  晚上七點多,我到了家門前。摩托車才停好,大哥就走出來替我解下行李。
  「你怎麽這麽慢?」大哥抱怨著,拿著我的行李往屋裏拖。
  「塞車、塞車。」我笑著說。
  鄉下的老房子,昏黃的燈光從裏面透了出來,我看著大哥跨進家門的背影,有一時半刻腳動不了。
  這是我的家。
  這不是我的家。



  我的思緒擺蕩著,意識有些模糊。草莓在我身後就定位,因爲一個下午的勞累加上上午的飽受驚嚇,她猜想我可能要回心裏的房間睡覺了。
  「阿滿,快一點。」大哥回頭叫了我一聲。
  突然間我的思緒被拉了回來,跟著他走進家門,草莓於是哀怨地退了回去。她很期待出來的,因爲她很喜歡大哥。
  屋裏頭氣氛熱絡著,大家圍在圓桌子前正準備吃飯。這是一個家的景象。我父母健在,有四個兄弟,最小的弟弟阿貴十五歲的時候就娶了個老婆,老婆還大他很多歲。而我,則是一個小時候送人養,現在跟大家不同姓了的兄弟。
  阿貴三歲的兒子走到我面前高高地擡起下巴,好讓自己能看見我。
  他媽走了過來,說:「小洛,叫二伯父!」
  小洛眼睛瞪得好大,尖叫一聲,接著就跑得不見蹤影。
  屋裏的人笑得好厲害,我也笑了。上回看到這孩子的時候,他才被抱在tmd懷裏而已,沒想到一下子就會跑了。
  大哥把我拉了過去,要我坐下來一起吃飯。
  我覺得意識有些恍惚,像喝醉了酒那樣,眼睛朦朦朧朧地看不太清楚。大哥一股腦地把菜往我碗裏夾,我覺得有些開心。
  最小的弟弟阿貴開口說話:「二哥,我和小菊要去二度蜜月,你回來的這段時間能不能到我們愛的小屋去住,順邊幫我們看家和看小孩?」
  「沒問題!」我點頭答應。
  「嘿嘿,太好了。我就知道拜託二哥絕對沒問題。」
  阿貴笑起來的時候嘴巴總是張得很大,很開心的模樣。和大家在一起,我也能夠感染到他們的喜悅,而後變得愉快一些。
  「對了,阿翔不是說今天回來,怎麽還沒看到人?」阿貴問著。
  「剛剛他有打電話來,就快到了。」阿貴的老婆跟著說。
  「自己一個人到北部去看秀,他住飯店嗎?」
  「對啊!」
  「真是浪費錢。」大哥說。
  嘈雜持續不停,很多人夾雜著講話,我的腦子裏轟隆隆地好像夏天廟口在燃放的煙火,到最後我只看得到他們的嘴巴在動,完全聽不見他們在講些什麽。
  忽然間,大家的動作都停住,聲音也停了。
  「阿翔,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四弟的老婆將門口一個少年拉了進來。
  「車子在高速公路被塞住了。」
  熟悉的音調,我記得我之前有聽過。轉過頭去,我看見了他,那個今天早晨睡在我床上,一個叫魏翔的少年。
  我嚇了很大一跳,非常大一跳,捧不穩的碗差點跌落地,我連忙將它放到桌上。我的手揪著過大的T恤下擺,握得死緊。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那個少年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草莓見況趕緊沖出來,我則慌亂地退回自己的房間裏。但我的房門半開著並沒有完全關上,只要沒關上,我就能聽到一點東西、看到一些外面發生的事情。雖然有些模糊。
  小菊把魏翔拉到草莓面前,押著魏翔對草莓點頭。「這是我弟弟魏翔。你們之前見過,不過你可能認不得他了。他這幾年長高好多,幾乎變了個樣。」
  柔柔軟軟的棉花糖,廟口的棉花糖,熱鬧的夜市。我的腦袋裏充滿了這些字句,閃過一道昏黃的光,但我不確定這些代表著什麽。
  魏翔看著我,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我突然覺得好可怕,渾身打起顫抖。那也許是冷笑。他會告訴這裏的所有人,我昨天和他上過床。
  草莓堅強地朝著魏翔點了點頭,完全不受我的情緒所影響,她將目光轉回桌上,端著碗,努力地扮演好現在的角色,把大哥夾到她碗裏的菜全部吃完。
  然後我關上房門。
  『佐彌你要害死我們了。』我終於忍不住,在房間裏大喊起來。
  
  隔天,我睜開眼,發覺自己身處在一個陌生的房間。
  天已經亮了,我看電子錶上顯示著十點,又看自己的行李被擺在房間的角落,回頭想想昨晚發生的事情,覺得這裏應該就是四弟阿貴跟他老婆那間愛的小屋。
  在客房的盥洗室內沖洗乾淨,我換了一套新的衣服離開。下到二樓時,發覺這裏是客廳,魏翔正拿著剪刀和一顆假人頭面對面,端詳了好一下,開始動手替假人頭剪頭髮。
  「那個……」我喊了一聲,但魏翔太過專心了沒聽見。
  「不好意思請問我弟弟在哪里?」我這重播大了音量。
  「嗚喔!」被驚嚇到的魏翔從發根剪下了一截好長的頭髮。當被由根部截斷的頭髮飄落地時,他轉過頭來,冷冷地看著我。
  「剪……壞了嗎?」我對魏翔感到很抱歉。
  「不是,還可以理平頭。」他拿出推剪,把那顆頭的頭髮理光光,然後才說:「你弟在樓下工作,但是我勸你最好別下去。現在客人很多,他們很忙,根本不會有時間理你。」
  我想起阿貴的女強人老婆開了一間沙龍,她是十分有名的髮型設計師,阿貴是在這裏當學徒的時候愛上她然後結婚的,而他們相差了十二歲。
  「你也是設計師嗎?」我看他拿剪刀的手法挺利落的。
  「我?」魏翔聳了聳肩。「我是設計師的助理,因爲剛剛把飲料倒在客人裙子上,所以被老闆娘趕上來不准下去。」
  我笑了一聲。
  「對了,關於在我家發生的事。」趁現在四下無人,我想我得趕快跟魏翔說明白。「那天真的純粹是意外……」
  「我懂。」魏翔不等我講完,就插話。「在GAY BAR釣上我是意外,跟我上床是意外,聽到我才十五歲就裝死暈過去也是意外。」
  「蛤?」我瞪大眼睛。「你才十五歲?我以爲你至少有十八了!」未成年?佐彌居然誘拐了一個小他五歲的未成年少年。雖然說魏翔站起來都要比他高,看起來又成熟,一點也不像十五歲,我想這也是佐彌看走眼的原因。
  「阿滿,這是犯罪喔!」他朝著我淡淡一笑。「你猜如果我說出去的話會怎樣?我是不在乎自己身份曝光啦,我姊早就知道我喜歡男人了。但是你這畏畏縮縮的模樣,他們知道你愛男人嗎?」
  我向後退了一步。這小鬼怎麽好像惡魔化身,頭上還長了兩隻角。
  魏翔把假人頭上的短髮撕掉,又套了一頂長髮下去黏好。「對了,聽說你是廚師?」他又將話題移開,好像剛剛的威脅恫嚇從來不存在。
  「嗯!」我很困難地點下了頭。
  「那你會不會做蛋包飯?」他轉過頭來看著我,動剪刀的手也停了。
  「會、會啊,如果有材料的話。」老天爺,我又開始結巴了。
  「冰箱有。」他唇角勾勒出淺淺的笑容,自然卻又不顯霸氣地看著我。但其實他的行爲已經算得上惡劣。
  他似乎希望我弄個蛋包飯給他吃,如果這樣能夠堵住他的嘴倒也好。
  見過兩次面,我始終覺得他腦袋裏面裝的東西是我所無法理解的。如果他想威脅我,就應該提出接下來的條件才對,而不是像個放學回家肚子餓的兒子,要老媽先煮飯喂飽他。
  『好奇怪……』我在心裏面喃念著。
  「喂,我蕃茄醬要放多一點。」客廳裏的他朝廚房這方喊了聲。
  我點了個頭。
  蛋包飯五分鐘後上桌,他嘴裏念著好吃好吃,不到一分鐘就把那客用了兩碗半白飯的超大蛋包飯吃光光。
  這也太快了吧……真是可怕……
  
  中午我回家一趟,陪了陪阿爸,陪了陪媽媽,還吃了大哥親手烤的土窯蕃薯,跟大夥兒閒聊到晚上。
  九點多回到阿貴那棟透天厝時,一樓玻璃店面裏面仍然有好幾個客人在等待,十幾個店員包括阿貴跟魏翔在內,所有人忙得團團轉。阿貴他老婆則不停接著電話。
  「生意興隆啊!」我說著,走過那塊印有店名Orange的橘色看板,從旁邊的小樓梯走上樓。
  「阿滿!」魏翔沖了出來,在我還沒有開門進去之前朝樓梯上的我喊道:「蛋包飯!」
  我有些小心地朝他點下頭。他手裏還拿著燙髮的卷子,可見是匆匆忙忙跑來的。
  上樓後,我替他們做了三客大蛋包飯一客小蛋包飯,順道還炸了幾片日式豬排,然後拿下樓給門口正送客人出門的小菊。
  「唉呀,這怎麽好意思!」小菊受寵若驚地看著我。
  「這麽忙,你們大概也沒時間叫外賣。魏翔說他想吃,我就做了。不過用的是冰箱裏的材料,蛋都沒了。」我笑著。
  小菊把蛋包飯拿進去,魏翔伸手接走,接著小菊就狠狠地往他後腦勺K了一記,說著怎麽可以這麽沒禮貌諸如此類的。
  我上樓時,坐在樓梯口,心飄呀飄地又游離了。
  這一家人應該沒有威脅性,如果有的話,和他們相處更久的大哥鐵定會提醒我。說到底,我只是沒辦法把豎立起來的心防放下。
  身體搖搖地,就在自己感覺快要跌落樓梯間的時候,草莓走了出來。
  「我要去寫日記囉!」她快樂地說。
  
  隔天下午我從黃昏市場回來時,剛好碰見擡行李上機場接送車的阿貴一家人。
  小菊和她三歲的兒子已經坐上車,阿貴朝我揮了揮手,跑過來對我說:「樓上那個就麻煩你幫我照顧了,我們兩個禮拜後回來,到時候帶土産給你!」
  「不是說要帶小孩?」我問。
  「是啊,就樓上那只啊!」阿貴大笑了聲,爬上箱型車關上門。
  然後車子噗噗噗地冒著煙,漸漸地離我遠去。
  我沒想到是我和魏翔一起看家,寒意瞬間從腳底板冷了上來。如果佐彌突然跑出來,情況鐵定會很糟糕!
  上到客廳,魏翔坐在滾輪圓椅上滑來滑去,左右交換著瞧那顆被他剪得一撮長一撮短的假人頭。
  他見到我,喊了一聲:「蛋包飯。」接著又低下頭去弄他的特殊設計。
  「我的名字不叫蛋包飯……」拖著緩慢的腳步走進廚房,將買來的材料放進冰箱裏。在看見冰箱裏面那罐我送他的豆腐乳時,我有些泄氣地起身,開始做蛋包飯。
  當我裝好盤端到他身旁時,他專注的眼睛裏只存在那顆被他畫了貓鬍鬚和加厚眼影的恐怖人頭。
  「阿翔。」我叫了他一聲,但他只是抓起一把頭髮,剪刀咻咻咻飛快地在手指間穿梭。
  我深吸了一口氣,加重了音量。「阿翔,你的蛋包飯好了!」
  剪刀咻地聲像飛鏢一樣飛出,尖端插進了旁邊的真皮沙發椅裏,他僵直著身體,脖子慢慢地轉,將眼睛望向我。
  「肉飛出去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蛤?」我實在不太會猜他話中的意思。每次都有聽沒有懂。
  他的視線移回僵在假人頭上方的左手手指,我的目光也隨著他,將眼睛定在那上面。
  滴答滴答,冒出來的血落到地面,迅速地形成一個小窪。
  我終於知道「肉飛出去了」代表什麽含意,太過專心的他被我一嚇,剪刀不慎削掉食指上的一塊肉,然後那塊肉不知道飛往哪里去了。
  匡啷一聲蛋包飯跌到地下盤子碎了,我連忙抽掉一堆面紙,壓在他的傷口上,以防止血流得更多。
  接著我拿起摩托車的鑰匙,拉著他就往樓下跑,飈車到醫院挂急診。
  當十幾分鐘後他從診療室出來,左手食指已經被包紮好了。他拿著藥走到我面前,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在我眼裏,他是個早熟的少年,並且懂得多數這個年紀的孩子都難以做到的自律與自理。在我們的關係沒有被渲染開來這件事上,他讓我看到他特別的地方。
  「你到底是怎麽回事?」魏翔問著,那年輕的臉龐有一股同年齡孩子的倨傲不遜,同時間卻又擁有成熟氣息。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睜大眼睛看著他。
  「你明明只想玩一玩,爲什麽要表現得這麽緊張?我手受傷也不關你的事,你不需要騎大老遠的路把我送來醫院。家裏有急救箱。」他盯著我。卷卷的頭髮看起來十分柔軟的模樣,那讓我想到天空漂浮著的雲朵。
  「因爲,」我老實地告訴他。「看起來很嚴重的樣子……」
  他嘖了一聲,手指碰了一下我頭頂上的頭髮。「你這樣子會讓我想歪。」他喃喃地抱怨著。
  「想歪?」有什麽好想歪的?坐在椅子上的我很努力想他爲什麽想歪。
  「我發覺我會越來越喜歡你。」他看著我的眼神,就像他在替他的假人頭剪頭髮時那麽地認真,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成分存在。「麻煩你現在就回答我,想不想跟我在一起。」
  「哇。」我揪緊了T恤下擺,想往後縮,因爲他的頭靠我太近,我實在很怕他又親上來。
  「怎樣?要不要?」他在我面前蹲了下來,側著頭,問著我。
  「好啊!」心裏那個地方,佐彌的房門由內而外緩緩地被打開來。
  我楞了一下。
  就在不到半秒的時間內,佐彌走出來回答魏翔的要求,而我被推開。



第二章
  ○月○日,天氣陰。



  ……阿滿關心的人,佐彌就會對他有興趣。大哥以前也曾經遭過佐彌的毒手。大哥是我的、我的、我的!佐彌爛人你離大哥遠一點……



                                草莓
  
  慘了,我連哀嚎的時間都沒有,佐彌很快地便佔據客廳,把我逼回房間裏。
  我努力使我的房門能夠保持敞開的狀態,我實在很擔心佐彌會對魏翔做出不道德的行爲來。我應該叫魏翔快逃的!
  佐彌朝著魏翔笑了笑,這個日本人起了眼睛,我能感覺他情緒變得很亢奮,在他眼裏魏翔是秀色可餐的小東西。
  「嗨,小夥子。幾天不見,看起來還是想讓人一口吞下去的模樣!」佐彌露出色色的笑容。
  『噢,我的天啊!魏翔這些日子認識的可是我耶!別用那種饑渴的神情對他說話行嗎?』我對佐彌說。
  佐彌笑了笑。『我喜歡這個年輕人。』我們在體內互相交談著。『他上過我一次,感覺不錯。但我念念不忘他的小屁股,只要你讓我再上他一次,以後我都不會煩他。但在此之前,親愛的阿滿,你別來鬧場。』
  『不行、不行,他才十五歲,還是個小孩子。』
  『你如果看過他那天把我搞成什麽樣的話,就不會這麽說了。』佐彌的笑聲很淫蕩。
  「阿滿?」魏翔狐疑地看著我們。
  「我不是阿滿。」佐彌站起身來撫平被我抓皺的衣服,在發現我居然穿夜市買來的T恤後,嫌惡地皺了個眉頭。
  『真受不了你的品味。』佐彌喃喃念著,而後擡起頭來對魏翔說:「我是佐彌。」
  佐彌是個中日混血兒,他的語調裏有著濃厚的日本腔。
  魏翔愣住了,他絕對聽出了佐彌的口音。
  「你嘴巴裏面裝了什麽?變聲器?」突然間,魏翔握住佐彌的下巴,要把他的嘴撬開。「爲什麽聲音都不一樣了?」
  佐彌吃吃地笑著。
  「還是你中邪了?」魏翔瞪大眼睛往後跳了一步。「電視上演的邪靈附身,變了一個人。」
  「電視上演的人格分裂,也是變了一個人。」佐彌走上前去,攬住魏翔就給他一個火辣辣的親吻。「你不會這麽快就忘了我吧?我可是還記得你這裏啊!」佐彌一把抓住魏翔的褲檔,輕輕搓了起來。
  『咳、醫院內請勿表演猥褻的動作。』我覺得我要崩潰了。
  通常如果佐彌在調戲男生,我只會瞄一下就回房睡覺。但現在這個人可是阿滿他老婆的寶貝弟弟,當他們一家人快樂旅遊回來,我必須把魏翔完完整整的交還給他們,而不是被佐彌吃剩的骨頭。
  所以我正努力監控局面,希望佐彌不會有太過脫軌的舉動。
  魏翔捉住佐彌的手,慢慢地拉開,用一種平靜而肯定的語調說:「所以……阿滿是阿滿,你是你。你們不是同一個人,但是生活在同一個身體裏。」
  「聰明的小孩。」佐彌又賞了魏翔一個吻。
  「我想我們得先回家。」魏翔搖了搖頭,拉著佐彌往外走。
  佐彌把機車的鑰匙遞給魏翔。「我不懂騎摩托車呦,你要載我嗎?」
  『你讓我騎不就成了?』我念著。
  『阿滿你今天太吵了。』佐彌顯然有些不滿。
  結果魏翔還是載著佐彌回家了,他的技術挺好,明明左手受了傷,車子卻騎得很順。
  進到客廳以後,魏翔開始收拾自己弄亂的地方,甚至單手拿著抹布擦拭一地的血腳印。那是我方才慌亂的時候踩出來的。
  我本來想說,應該是我來整理才對,但他沒兩三下就清乾淨了,動作實在迅速。
  他接著拿著假人頭回三樓的臥房放,佐彌跟著他走了進去。
  「阿滿什麽時候才會出來?」魏翔將假人頭塞進衣櫥裏面。
  「我暫時沒打算讓他出來。」佐彌回答。
  「你應該讓他出來,我跟他剛剛正在講事情。」
  「現在講他也聽得到。」佐彌開始解魏翔的襯衫,動作真是快。
  「聽得到?」
  「這叫共同意識,他就在另一邊,我們講的話他都聽得到。」
  「阿滿,阿滿你出來一下。這傢夥是怎麽回事?」魏翔叫著我的名字。
  『唉。』我只能歎氣。
  「我以爲他是你,所以那天才跟他走。阿滿你聽見我說的話沒有?」魏翔不耐煩地打開佐彌的手,但佐彌很厲害地抽掉了他的皮帶,解開他褲頭。
  「我們以前在廟會見過一次面,那時候我就有點喜歡你,你還送過我一支二十塊的棉花糖記不記得?所以我在GAY BAR才會什麽也沒想就跟你走,我哪知道是這個傢夥。」魏翔說著。
  「寶貝,你在做愛的告白啊,怎麽這麽可愛!」佐彌隔著內褲不停地揉捏著魏翔的分身,魏翔火大地瞪著他。
  他們跌在床上,佐彌爬到魏翔身上,將自己身上的T恤給脫了,低身俯瞰著他。「你上過我,現在還我一次也很公平。」佐彌親了魏翔一下,接著含住他的舌頭,溫柔而淫糜地以自己的舌摩擦。
  青春期的男生肯定受不了這種誘惑的吧,魏翔變硬的那裏抵住佐彌的屁股,沒關上門的我能清楚地描繪那地方的觸感。
  廟會和棉花糖?我努力地想著,似乎有這麽一回事。
  三年前第一次被大哥叫回家的時候,阿貴剛和他老婆結婚,那時候好像有一個個頭小小的男孩子在我家附近晃來晃去……
  『啊、啊、啊,我記起來了!』我在房間裏大吼,是那個理平頭的小男孩沒錯。
  夏天的廟會慶典,煙火蜂炮不停地放,我整個腦袋亂成一團差點昏倒在廟口,是他把我拖離人群,替我搧風帶來新鮮空氣,爲了謝謝他我還買了一支粉紅色的棉花糖請他吃。
  我記起那幕,臉上還挂著鼻涕的小男孩,笑容靦腆地低頭看著地。
  『佐彌,回去,回去你的房間裏。只有他你不能這樣做,你不可以傷害他。』我不知哪來的力量往外沖出去,將佐彌推進了他的房間裏,用力將門關上。接著我又拿了一把客廳的椅子抵住佐彌的房門,讓他短時間內出不來。
  突然間舌頭一陣疼痛,我哀叫出來。
  睜開眼,魏翔清澈的雙眸離我好近,就在不到一公分的地方。
  我將舌頭由他口腔裏抽出,本想伸手摀著受創的嘴,但我的雙手手掌心確有不明的液體殘留,我皺著眉將它往魏翔的襯衫上擦,然後跌坐在另一旁的床墊上。
  『痛死了!』我想叫,卻連開口的力氣也沒有。
  『活該。』房間裏面的佐彌訕笑著。
  「阿滿?」魏翔疑惑而謹慎地看著我。
  我痛苦地點點頭。魏翔幹嘛咬得那麽用力,我想我的舌頭絕對斷成兩截了,現在連一點知覺也沒有。
  「對不起。」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那傢夥給我的感覺不太好,我不是速食麵,拆封就能泡的。本來想教訓他,沒想到……」
  我搖了搖頭,聳了聳肩。他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
  「上次是被拐的。」他嘖了一聲。
  我拍拍他的背。手心還是感覺黏黏的,我想我應該去洗一下手才對,因爲剛剛佐彌用這雙手在魏翔那裏……搓過來又搓過去……
  「嘴巴張開我看看。」魏翔將我的臉扳了過去。
  痛死了!我張開嘴,但皺起眉頭。
  「流血了。」他又嘖了一聲。「家裏有口腔炎的藥,應該可以止血吧!」搔著那頂鳥窩頭,他懊惱地跑下樓翻東翻西弄得乒乒乓乓的,然後喘吁吁地爬上樓來。
  「嘴巴張開,舌頭伸出來。」他說。
  我猶豫半晌才照他的話做。接著他把透明的藥膏擠在指尖抹到我的舌頭上。
  「我剛剛用肥皂洗過手了。」他幫我擦完藥後看著我。「怎樣?可以嗎?」
  這種藥涼涼甜甜的,讓灼熱刺痛的傷口舒服了一點點。也只有一點點。
  我看他用殷切的目光注視著我,便點了點頭。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早上,我像從前一樣起床弄早餐,接著回家一趟,大哥看我舌頭腫得連話都講不清,不斷追問是怎麽回事,我只好用寫的告訴他,是因爲吃東西的時候不小心才咬到。聽見的人都笑了,也相信我所說的,彷佛我真的是很容易幹出這種烏龍事情的人。這天,一直到很晚我才又回魏翔家裏。
  打開連接一樓與二樓的鐵門時,客廳燈光很亮,魏翔窩在沙發上看著髮型雜誌,一堆書散落在茶几和地上,他看起來十分專注。
  「你要不要吃宵夜?」我寫了一張小紙條在他眼前晃。大哥讓我帶烤蕃薯回來。
  他擡起頭來,清澈的眼睛看著我,臉上似乎有點疲憊,也許是看了一整天的書吧!他點了點頭,幫忙把雜亂的髮型書搬到旁邊,好讓我有地方坐下。
  我拿了蕃薯給他,但他剝皮後咬了幾口就放下了。
  「不好吃。背好痛、腰好痛……」他盯著蕃薯喃喃念著,彷佛在向蕃薯抱怨而不是對我。接著電視打開,趴躺在沙發上昏昏欲睡地看電視。
  「上樓去休息?」我把紙條放在他眼前。
  他沒有回答我。
  我將一顆大蕃薯吃完又去漱口保持傷處乾淨回來後,看著他。
  魏翔才開口對我說:「不要一直趕我走。」他不悅地說著:「多讓我待在你身邊幾分鐘會怎樣嗎?」
  咦?我的臉上寫滿問號。
  「去我房間拿那條藥膏下來,我幫你擦。」他對我說話的時候,有種近乎命令的語氣,不讓我有拒絕的餘地。
  雖然感覺年紀比他大還要這樣被他差遣有些不是滋味,但瞧他趴在沙發上動也動不了的情形,大概是真的爬不起來了吧!
  於是我爬樓梯上去拿了藥,下來交給他。
  「嘴巴張開,舌頭伸出來。」他努力從軟沙發中掙扎起身,拿過藥扭開蓋子。
  其實我可以自己來。只要有鏡子就能夠對著上藥了。我很想這麽說。
  但我無法抗拒魏翔的要求,或許是不常被如此對待的關係,我覺得他對我算是體貼的,如果拒絕他的話,說不定他會感到難過。
  我吐出舌頭讓他上藥。
  「好了。」
  當他扭緊蓋子的時候,我也把舌頭縮進來。突然記起今天還沒看新聞,於是我屈身貼近他,要拿身邊的那個遙控器。
  他的手跟著搭在我的腰上,隔著過大的T恤,貼在我身上。
  「你到底有沒有在吃飯?」他說:「上次抱你的時候,只看見你一身的排骨連點肉也沒有。」
  我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那個人不是我,是佐彌。我怎麽會和你上床?!」
  他的手指動了動,猶豫了一下,接著把我往下拉。我整個人橫趴在他大腿上,仰望著他。
  我緊張地揪緊T恤下擺。想幹嘛,他到底想幹嘛?該不會又要親我了吧!天啊!
  他的頭慢慢低下來,輕張開嘴含住我的下唇,舌頭不安分地蠕動,舔拭著我的牙齦。
  我深吸了一口氣,拿起手中的遙控器就往他的鳥窩頭打下去。「叩──」的一聲好大聲,遙控器的電池都因震動而脫落掉了下來,我翻下身額頭撞著茶几,頭強烈地暈眩了一下,跌倒在茶几與沙發的縫隙間,摔得四腳朝天。
  「阿滿。」摀著額頭的他看我摔得很慘,想將我拉起來。
  我連忙挪移屁股往後退,直到退出了沙發與茶几的空隙,才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衣服。
  「你不可以這樣。」我寫了一張小紙條扔給他。
  「對不起。」他低著頭說,頗有懺悔之意。
  「我不是佐彌,所以你不能吻我。」我又扔了一張給他。
  他擡起頭來頗爲訝異地看著我。「我知道我吻的人是你。」
  咦?我腦中又冒出了問號。他知道我是我幹嘛還吻我?我又不喜歡男的,只有佐彌才喜歡,所以他應該去吻佐彌才對。但是,他又說他不喜歡佐彌。
  「我昨天不是有問過你想不想跟我在一起,你還回答說好。」他起身要往我這裏走過來。
  「站住,不准動!」我拿紙條扔他。「那是佐彌說的,不是我。」
  「那麽你現在就回答我。你是我第一個喜歡上的人,我好不容易才能再遇到你,你得給我一個答案,不要讓我像個白癡一樣一直誤會你的意思。」魏翔抿著唇,認真地盯著我看。
  我睜大眼睛瞪著他,我想我的眼睛現在絕對比佐彌的眼大上好幾倍,他不會認錯人。
  「你年紀太小了。」我在丟給他的紙上這樣寫。
  「大一點就可以?」他看了紙條後,擡頭問我。
  「我跟佐彌不一樣,我不喜歡男的。」我接著補充。
  魏翔很仔細地看了我的告白之後,當著我的面,將那張寫著我真實性向的紙條撕成碎片,丟進垃圾桶中。
  我張大了嘴,這是表示不接受我解釋的意思嗎?
  他接著把客廳收拾收拾,也不管我還楞在當場,抱著他的雜誌關上電燈,就往樓上自己的房間走去。他走路的時候駝著背,步伐顯得很沈重,我想起他剛剛就有喊背痛了,或許他真的很難過。
  他這麽難受,而我還傷了他的心。他如此地關心我,我卻令他失望。我感覺自己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我的心裏升起罪惡感。
  電燈熄滅的客廳裏,忘記被關掉的電視螢幕仍閃爍著。
  他離開時的背影不停地在我腦海裏重復出現,我後悔自己那麽對待他。
  一些屬於負面的情緒開始上湧,擠滿了我的胸口。我坐在魏翔剛剛停留過的沙發上發呆,盡可能地讓電視裏播出的新聞吸引我的注意。
  過了一陣子,突然想起好像都沒打電話給妹妹,於是我拿起茶几旁的電話打算撥回去工作的日本料理店。後來又想起自己現在沒辦法說話,就又把話筒放下。
  我有些想念溫柔的婉婉,婉婉是養父的親生女兒,她小我一歲,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我現在想飛奔回去她的身邊。



  但最後我卻選擇回到房間裏,拿出醫生開給我們的藥,吞了幾顆,努力睡覺。紅色的可以減緩人格轉換,白色的會讓身體想睡著。我吃了兩顆紅色一顆白色的,昏昏沈沈之際好像聽到草莓拼命跳腳的聲音:
  『人家已經兩天沒出來了啦……』
  抱歉大夥兒,我弟叫我幫忙看小孩,我可不能任由佐彌把他家的小孩給吃了。
  
  晚上,我做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夢。
  醫生和佐彌說話,告訴他得開始準備了。準備什麽?在旁邊的我並沒有聽清楚。但我想應該是融合的事情,這幾年來我們一直重復著相同的事,讓兩個人變成一個人,再讓這個人和另外一個變成同一個人,現在輪到佐彌了。
  佐彌很不安,他到酒吧裏買醉,然後魏翔走了過來。魏翔問佐彌認不認得他,佐彌開始灌他酒,接著將魏翔帶回家繼續喝啤酒。
  本來在睡覺的我突然覺得很想吐,於是出來問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佐彌將我推回去,但我又跑了出來。
  寒冷的十二月底,雖然關緊了窗戶但還是令人發抖。魏翔站在窗邊脫下上衣,露出結實而寬闊的胸膛。
  溫熱的手臂攬住了我。
  佐彌在我耳邊說著:『你會喜歡的……』
  情境越來越鮮明,我聽見了自己的呻吟聲。我想躲進去,但佐彌堵住我的去路。
  我弄不清楚究竟怎麽了,只覺得快感一波一坡地打來,我的雙腳被撐開,有人埋進了我身體裏面,用他灼熱的部分溫柔地侵略著我。
  『簡直像在玩三P。』
  佐彌在旁邊說著,微笑地看著我被別人上。
  我擡起頭,少年清澈的黑眸就像夜空的星星一樣,我伸出手想摸他的眼睛。他拉著我的手圈住他的頸子,低頭親吻著我。
  我撫摸著他的頭髮,身體有點疼痛,只是有點,因爲他的動作很輕柔。他的頭髮好軟好松,就像棉花糖一樣……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他……』佐彌笑著,在我暈厥之前出來接手。
  
  清晨,我睜開眼,張大嘴深深地吸入一口氣,讓冰冷的空氣充滿我的胸腔。
  那個夢是真的,我知道,我的記憶回來了。那天和魏翔上床我也有份,但是我把他忘記了,我居然把這一切都忘記了。
  我的心臟狂跳著,我還記得那個感覺,臀部麻痹般的快感,我甚至還要求他快一點。
  拉開棉被,早上的生理反應從來沒這麽強烈過,我的睡褲整個鼓起來,內褲濕答答地讓人覺得不舒服。於是我立刻下床沖進浴室裏用力將那些殘餘的熱度擠出來,接著洗過澡後著濡濕的頭髮窩回床上。
  現在才早上五點,而我被春夢叫起床。我覺得丟臉到想死,明明就有份的我,居然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佐彌身上,以爲他才是唯一和魏翔上床的人。
  我又吃了一次紅色的藥以後,在床上窩到十點。這段期間只是睜著眼睛看牆壁,腦袋裏空空的沒有其他聲音。沒聲音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安全一點,至少這段期間沒有人會問我究竟怎麽了,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和昨天的夢有關的任何事情。
  我覺得自己肮髒透了,我很不安。
  到了該回家一趟的時間,我整理了一下離開房間下樓。
  客廳裏魏翔依舊很早就起床專心弄他的貓鬍鬚假人頭,他看見我下樓就說:「你可以煮地瓜粥嗎?」
  我沒臉見他,低著頭默默地從他眼前走過,然後關上門往一樓去牽摩托車。
  如果他知道那天我也有份和他上床,他會用什麽表情看我?我很害怕,這不是一件好事。我想和他保持普通朋友的關係,至少在阿貴一家回來以前,我都想跟他和平相處。
  但是現在他讓我的心很動蕩,就像夏天廟口盛放煙火,「砰砰砰──」地,震動著我的耳膜。
  心臟噗通噗通地跳得異常快速,我有種想要大叫的衝動。
  
  接下來的幾天,我不和魏翔說話。我心裏想著自己是有權利不說話的,我的舌頭被咬傷了,說話會很痛。
  但這只是藉口,因爲我可以寫紙條和魏翔溝通。而我並沒有這麽做。
  幾天的休養,紅腫的舌頭也好得差不多了。
  魏翔知道我刻意如此,他把傷心失望收進心裏,只讓怒氣顯示在臉上。
  他也不再要求蛋包飯或蕃薯粥,每天只是捧著那顆假人頭不停地剪,剪壞了再貼上新的頭髮。
  我出門的時候他坐在圓椅上,我回來了他還是坐在圓椅上,他的手幾乎沒停過,剪發梳不斷地播弄。我看了他一眼,才發現他已經把繃帶拆下來了,受傷的手指裹著3M的膠帶。
  剛回到家的我從他身邊走過,我們已經五六天沒講過話了,彷佛正式回到陌生人的階段,對彼此不應不理。
  他連看也不看我一眼,而我則慢慢地爬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鎖上房門。
  看看時間才十點,我應該打電話給婉婉了才對。於是我拿起客房裏的電話撥回日本料理店,但響了好久卻沒有人接聽。婉婉今天沒有開店嗎?還是她不想接我的電話?於是,響到電話斷線,嘟嘟嘟的聲音傳來,我泄氣地挂上話筒。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藥盒,爲了避免佐彌出來,而繼續服藥。
  我的胸口有些悶,好慌亂好慌亂,整個心如同空了一樣,平靜安穩不見了,焦躁如兀鷹盤據飛舞在上空,就等著趁我不備要撲下來一口將我的頭咬掉。
  『藥過量了……你不能一直當我們不存在……我們也需要出來……』誰的聲音在我腦海裏回蕩,警告著我。
  「我想當一個正常人,我不想吃藥。」我對自己說著,然後開了瓶礦泉水先吞了白色的安眠藥,接著要拿另外一顆藥。
  我的手強烈地發起抖來,藥盒子被揮落在遠遠的地上,礦泉水丟往了牆壁。顫抖越來越強烈,好像有人在用力搖晃我一樣,我聽見身體裏面怒吼的聲音。
  有人要出來了,有人要脫離我的控制自己掙脫出來了。
  我的世界變成了一片黑,黑暗的那頭,一雙紅寶石般的眼睛閃爍著。
  『咕嚕嚕、咕嚕嚕。』那是沒有嘴巴的兔子,悶在喉間的吼叫。
  「不行……」我被抛到好深好深不見底的深淵裏,我爬不出來,只能無助地搖晃著身體。
  『誰快來阻止兔子傷害我們的身體,天啊,牠把叉子叉進我們的大腿裏。』草莓尖叫著,她控制不了發狂的兔子。
  我不停地搖晃著身體,深淵裏的我爬不起來、爬不起來。
  「草莓我爬不起來……」我哭著說。
  『幹,你皮箱裏有一整套的菜刀。』佐彌用日本腔吼著。『叫魏翔,叫魏翔來救我們,我可不想被兔子剁了。』
  「魏翔、魏翔!」我放開喉嚨大喊。「魏翔、魏翔救我。」
  好像過了好久的時間,砰砰砰的聲音在我耳朵裏響著,我只能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摔來摔去,我的眼睛像瞎了一樣看不見外面發生了什麽事,只能大聲喊著魏翔的名字。
  「救我、救我!」
  誰來救我……
  我被高高地舉起,摔入一盆冰冷的水中。水淹沒了我的頭,疼痛刺進了我骨子裏,我睜開眼擡頭往上,看見遙遠的水面上有道銀色閃光,而我還是在黑暗裏。
  耳邊依然嘈亂。
  爲什麽我會遇上這種事……




第三章
  ○月○日,天氣陰。



  我剛剛問佐彌,如果他跟阿滿融合以後,阿滿會不會變成同性戀。佐彌說比起這個他更擔心我,如果我和阿滿融合了,我可能會去撲倒大哥。
  我才不會去撲倒大哥,大哥是我很尊敬的人耶,混蛋佐彌這樣污蔑我。
  佐彌你還是趕快讓阿滿融掉好了,一聽見你的聲音我就有氣……
                          草莓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魏翔的聲音在我耳邊,但又好像很遙遠。他迅速將我的上半身拉到水面上,我的眼睛這才看到他。
  兔子不停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嗆水的我猛力咳嗽,我們的身體很沈重,魏翔拼命拍著我的背。因爲兔子是身體裏面的棉花,所以吸了水就會變重。失去行動力以後,它也就比較不具攻擊性。
  我發覺我躺在浴缸裏,佐彌和草莓受的驚嚇太大,他們已經回自己的地方去了。只有兔子還在我旁邊,它正在玩我之前放進浴缸裏的黃色塑膠鴨子。
  兔子的怒氣消失得差不多了,現在的它擠壓著漂浮在水面的小鴨,讓它的玩具發出「呱呱呱」的聲音來。
  「有個人失控了。」浴缸裏的水很冰冷,我全身都在發抖。
  魏翔立刻扭開水龍頭,讓熱水流下來。「剛才你叫我把你扔進水裏,可是你的大腿一直在流血。現在可以起來了嗎?」
  我看著紅色的液體從我腿上的傷口慢慢地飄出來,緩緩搖了頭。「沒關係了,可是得再讓兔子玩一下。兔子只要進到水裏就會安靜,我有把它的玩具帶來。等它開心一點就會離開,那時候就沒事了。」
  魏翔貼近著注視我,我發覺他左臉頰整個瘀青了,嘴角還留著血。
  「它打了你……」我看著他的傷,覺得很難過。「對不起,居然讓你遇上這樣的事情。」
  「我沒事,你不用在意。」水漸漸熱了,魏翔隨即調整了溫度。「倒是你,爲什麽會失控?是佐彌嗎?」
  「是我,我不讓他們出來,我讓他們感到焦躁,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傳到兔子那裏,於是它被迫出來發泄大家的情緒。」我的身體又在搖晃了,我這才想起剛剛吃了安眠藥,而藥效正在發作。
  兔子玩水的動作停了,它擡頭看了魏翔,仔細地盯著他看,魏翔也靜靜地讓兔子看。兔子正在觀察著魏翔,觀察這個人有沒有危險性。魏翔動也不動,任由兔子的視線在他身上掃過來又掃過去。
  他們之間的沈默讓我害怕。我擔心兔子又會突然發狂傷害到魏翔,正當我掙扎著將手擡離水面離開那個塑膠玩具,用力想奪回身體控制權時,魏翔慢慢地握住我的手,將我的手掌又重新貼回兔子的玩具上面。
  過了好一陣子,兔子低下頭去將黃色鴨子壓進水裏,當鴨子彈出水面時,兔子回房間睡覺了。
  安全、很安全。兔子離開時,我感受到它對魏翔的想法。
  我失去支撐往後一倒,魏翔立刻將我抱出浴缸。
  「你先換上幹的衣服。」他將我放在床沿,協助我坐穩在床邊,從行李箱裏拿出了我的上衣幫我換上,而後到樓下拿了急救箱上來。
  我看著他幫我上藥。兔子在我的大腿上插了十幾個洞。幸好那只叉子是鈍的,只有幾處流血,其他的都是瘀青。
  包紮好之後,他扶我躺下。我覺得好累,眼前的事物都在搖晃,他在我的眼裏變成有好幾顆頭的鳥窩怪人。
  「晚上我睡你這裏吧!」他將急救箱放到桌子上,而後繞到另外一邊,坐上床。「我只是有點擔心你的狀況,你現在這樣,有人看著會比較好。」
  當他這麽說的時候眼神很認真,我相信他心裏想的和他說出的話一樣,沒有其他的矯飾扭曲。他只是單純地擔心我。
  「嗯。」我面對著他,朝著他點頭。
  「其實……」他想了想,說:「如果他們要出來,爲什麽要阻止他們?你是在怕佐彌嗎?」
  「佐彌會對你做出不好的事情。」我一直都這麽覺得。
  「你不用爲了我去壓抑自己。以後他出來的話,我會有辦法應付的。」魏翔嘖了一聲:「剛剛你差點讓自己葛屁了。」他煩躁地搔了搔頭發。「我撞門進來的時候,你正把菜刀架在脖子上。」
  這個的房間裏,那些做菜用的刀子等等的,被淩亂地扔進行李箱內。桌子椅子床頭櫃,都有被菜刀砍過的痕迹。梳粧檯上的鏡子,兔子被用紅色的奇異筆塗得亂七八糟,窗簾掉了下來,窗戶不翼而飛,床單上都是我的血,枕頭給戳得稀巴爛,整間房像是讓爆竹轟過一樣,沒有一個地方是完整的。
  「我被你嚇到了。」魏翔擦掉他嘴角的血。「剛剛那傢夥實在有夠厲害,他把我打得頭昏眼花,瞬間趴掉。」
  魏翔的抱怨讓我笑了。「那個是兔子,它很暴力,長的有點像米飛兔,你看過米飛兔嗎?」
  魏翔搖了搖頭。
  「耳朵長長的,穿黃色的衣服的玩具免。但差別在兔子的眼睛是像紅寶石一樣的顔色,而且它沒有嘴巴。」
  「兔子爲什麽沒有嘴巴?」魏翔問著。
  「那是要避免別人把東西塞進它嘴巴裏。」無意識地將這句話說出口,而後我僵住了。
  魏翔頓了頓。「對不起。」他說。他知道我所謂塞進嘴巴裏的東西是什麽。
  「沒關係。」我的眼眶熱了起來。
  「如果你不想說,就別說了。我老是會問到不該問的……」他煩躁地在床上動了動。
  這時候,我想起我的養父,想起那時他帶著我回家說要好好照顧我,也想起他把我丟在一群陌生的男人之間,而後關上門離開,不管我遭受到什麽樣的傷害。
  「小時候……有人對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我的心有一些痛。養父是我視爲父親般尊敬的人。
  「所以這是你生這種病的原因?」魏翔問。
  「嗯。」我小聲地回答。
  接下來一段時間,魏翔停止說話,我在我的世界裏搖蕩著,風雨過後,有種寧靜安全的感覺。不安被兔子摟走,焦躁也宣泄出去,接下來我應該可以睡得平穩,甚至獲得一個好夢。
  「阿滿?」魏翔輕輕喊了一聲。
  「我還沒睡。」我努力睜開沈重的眼皮。



  「你介意我抱著你睡嗎?我說的是只有抱著而巳,只有抱著。」他不停重復自己沒有其他的意思。
  我想了想,或許他是在擔心我吧!「嗯,沒關係。」我告訴他。
  他拉過被子,隔著被子將手伸過來,他又看了我一下,我能感覺出他很擔心我,然後他拍了拍我的背,叫我趕快睡覺。
  我覺得他是一個不錯的人。他對我的好,表現在那張被兔子揍歪了的臉上。
  我現在是很安全的。
  搖晃的世界,變成了一張藤織的搖籃,平穩而規律地,載著我前往寧靜的夢鄉。
  
  兔子出來搗亂後幾天,我和魏翔的關係也不像以往的冷淡。我告訴大哥我有些不舒服需要休息,大哥也沒追問,便叫我多睡一下別想太多。
  冷氣團過後,今天天氣終於放晴了,我腿上的傷口也好得差不多,魏翔仍和以前一樣有空就翻髮型雜誌,或替他的假人頭剪剪頭髮。
  窗外,街上傳來三輪車踩動的聲音。
  「修--紗窗玻璃--」老人家的肺活量很大,中氣十足地將聲音傳到房子裏來。「修--紗窗、紗窗、紗窗--玻璃、玻璃、玻璃--」
  正在和假人頭四眼相望培養感情的魏翔突然把剪刀放下,拿著擺在門邊的空鋁窗框往樓下跑。
  我好奇地跑到陽臺,剛好聽見魏翔朝著三輪車的屁股大喊:
  「阿伯我要修窗戶,回來回來。」
  那個騎三輪車的老伯沒有回來,只是很酷地停在遠處。
  魏翔跑了過去將窗框拿給他,然後他們說了些話,那位老伯接著裁了塊玻璃幫他裝上。
  「修--紗窗玻璃--」三輪車再度啓動,我立刻回到客廳坐好,不一會兒他上樓時,那塊被兔子打飛後碎掉的玻璃已經換了新的上去。
  魏翔從我面前走過,到二樓裝上窗戶,又走了下來,拿起剪刀繼續他的練習。
  「換那些玻璃多少錢?」我拿出錢包。
  「不用錢。那個阿伯會跟我姐收。」他說。
  「這些你先收起來,你姐回來再給她。不好意思我把你家弄得一團亂。」我拿了三千塊給他。
  他回頭,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我。
  「收起來吧!」我催促著。
  「那些人呢?」他開口就將話題往別的地方帶。
  「你說草莓他們?」我指指胸口。「在睡覺。」
  「你又把他們關起來了?不怕又再發生上一次的事情?」
  我笑了笑。一直拿著錢的手有些酸,便把鈔票塞到進魏翔手中。
  「今天天氣很好是吧?」他看了看窗外。
  「是啊。」我微笑。
  「反正你今天也不用回你家,要不要出去晃晃?」他放下剪刀,以舒服的姿勢駝著背坐在圓椅上,仰頭望著我。
  當他卷卷的黑髮微微往後掉落,松鬆軟軟地彈了一下,我突然有種衝動想摸摸看他的頭髮,是不是同我想象中的那樣柔軟?
  「怎樣?」他等著我的答案。「大家一起去,別關著,別悶著。」
  「不太好吧……」我猶豫著。
  「關起來才會不好。你要讓自己跟他們一起缺氧嗎?」魏翔很認真地說:「如果暴力兔再出來一次,我鐵定會完蛋。」
  「那要去哪里?海邊?」
  「去可以溜兔子和大叫的地方。」他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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