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喻棱的指引下進了這個破舊的院落,歡笑聲傳進耳中。
一片翠綠的草地鋪在前方,不是一貫看見的人工種植的草皮,而是真正的雜生的草叢。
樸素的平房,一排橫在面前。破舊中因為收拾得整齊而顯現出生機。
一群孩子正在草地中玩耍。
無憂無慮地歡笑著。
 
歐陽坷的眼光被一個安靜的背影吸引。那坐在樹蔭的長椅上的人,那麼安靜地、全心全意地看著孩子們玩耍的背影。
喻棱知道他已經找到了,沒有聲息地離開。
歐陽坷就站在那裡,靜靜看著那個熟悉的背影。生怕一眨眼,所有的一切會煙消雲散。
似乎對歐陽坷的眼光有所察覺,那人腰身輕動,回過頭來………
 
很短的動作,在歐陽坷看來卻像經歷了一個世代。
慢慢地、緩緩地,轉過頭來。像夢中的慢動作,一絲一毫,都看得很仔細。
歐陽坷的心,隨著他臉的轉動而提起來。
 
秀氣的眉、直挺的鼻子、優美的唇邊那兩個淺淺的酒窩。
當閃亮的眼睛接觸到歐陽坷的時候,歐陽坷彷彿被電到一樣。
想大叫,想跳起來,想跪在地上痛哭,卻什麼動作也沒有,靜靜地望著那人。
眾享………
是眾享…………
 
眾享呆了一下。連帶著歐陽坷也緊張得無法動彈,害怕眾享逃開。但眾享很快微笑起來,對歐陽坷輕輕招手。
歐陽坷在瞬間以為自己眼花。他眨眨眼,眾享真的在朝他招手。
他跑過去,在眾享面前喘著粗氣煞步。
眾享對他微笑,露出兩個熟悉的酒窩。歐陽坷也想微笑,他嘗試了一下,面部卻緊張得抽搐。
 
「找我?」 眾享隨和地問。
歐陽坷嗓子緊張得幾乎可以冒煙。他盯著眾享,似乎怕他轉眼化成煙塵,用力點點頭。
「打算把我弄回去再跳一次懸崖?」眾享問。
歐陽坷的臉色大變,他拼命想解釋,舌頭卻吐不出一個字。
不等他回答,眾享「噗嗤」笑起來,連連擺手:「我說笑的,不要當真。」 他指著長椅,像老朋友一樣對歐陽坷說:「來,坐吧。」
歐陽坷不知所措地坐下來。眾享熟悉的體香鑽進鼻尖,心開始撲撲直跳。
 
「看,我比他們幸福。」眾享指著在草叢中玩耍的孩子:「他們都是因為殘疾而被父母遺棄的孩子,有的出生就沒有手、或者沒有腳。」
「眾享……」歐陽坷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他貪婪地看著眾享的側臉,心裡有說不完的話要對他眾享。他要向眾享懺悔,要請求眾享原諒他,雖然他的錯不應該被原諒,他希望眾享知道他有多愛他,他想告訴眾享,這三年來他是如何思念著他而度過。
可是現在,他只能勉強吐出眾享的名字。
 
「呃?」眾享回頭,看著說不話的歐陽坷。他露出瞭解的神情,對歐陽坷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真的。」
「我愛你。」終於,用盡力氣堅決地吐出這一句。
眾享聽在耳裡,端詳歐陽坷依然英俊的臉。
「我知道,我也愛你。」眾享精緻的臉逸出一點回憶往事而透露的嫣紅:「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歐陽坷緊張地抓住眾享的手:「不要這麼說,不要這樣的態度,眾享。我一直,其實我一直………」
「老師!」一個稚氣的身影搖搖晃晃向眾享跑過來:「掉……掉水裡了!」 小男孩大嚷著,他的右手沒有手掌,卻依然滿臉的天真,眼睛裡充滿了希望和幻想。
 
「是嗎?」眾享牽著他,站了起來張望。
不知道何年何月買的皮球,已經掉了幾塊外皮還被孩子們當成寶貝。眾享看著幾個膽大的孩子在掉下皮球的池塘邊走來走去,擔心地喊了起來:「不要亂跑,同同,不許到池塘邊!皮球讓老師來撿!」
歐陽坷看見眾享站起來,急忙跑到池塘邊,不顧閃亮的名牌皮鞋和真絲西褲,跪下把那個又髒又破的皮球撈起來。
將手裡的球遞給身邊圍繞的孩子,人群裡發出一陣歡呼,立即哄地散開重新玩耍去了。
 
歐陽坷看著眾享向他慢慢走近,眉頭一挑,臉色漸漸變得陰暗起來。
眾享緩緩走到他面前,每一步都有點踟躇。
「謝謝你啦。」眾享說。
「你的……」歐陽坷望著眾享的腿,聲音有點變調,好半天才顫抖著問出來:「你的……你的腿!我……」
眾享垂頭看看自己的腿,抿著薄唇微笑:「腿嗎?摔了一跤,所以……」
「不是的,不是的!」歐陽坷搖頭,他一貫閃爍著英明決斷的眼睛竟然流露害怕:「是我,一定是那次……」
「沒什麼,只是走路的時候有點不自然,不走動的時候根本看不出來。」歐陽坷大叫起來:「不要用這樣的語氣,不要這麼輕描淡寫!眾享,不要這麼對我。」他搖著眾享的肩膀,像立即會失去他似的無法控制理智。
 
「你想我怎麼對你呢?」眾享蹙眉,輕輕地問。
「我愛你。」
「謝謝你。」
「我愛你!」
「那已經過去了。」
歐陽坷搖頭,強硬地把眾享摟到懷裡:「沒有過去,沒有過去,我愛你,一直愛著你。」 他在眾享的短髮上狂亂地吻。「你可以打我,可以罵我,可以把我也從懸崖上推下去。隨便你怎麼懲罰我都沒有關係。但是不要把我看成一個陌生人。」
「現實一點,歐陽坷。」眾享垂著手被歐陽坷桎梏在懷中。「我們已經過去了。」
「不要說這樣的話,隨便你怎麼報復。但我愛你,我依然愛你。」
「放開我吧。」眾享歎息。
歐陽坷大吼起來:「不放!我不放!」
他的吼聲驚動了附近的孩子。
孩子們三三兩兩圍了過來。
 
「老師………」
「他欺負老師!」
「壞孩子才欺負老師的!」
「放開老師!」
小小的支持者開始討伐歐陽坷。
眾享說:「放開我吧。」
「不放!」這次的吼聲嚇著孩子,有幾個年紀小的當場哭了起來。
 
眾享也開始生氣,掙扎著離開歐陽坷的懷抱。
「放開我!」
令歐陽坷放手的不是眾享的掙扎,而是眾享發怒的語氣。
「請不要離開我。」歐陽坷深情地望著眾享。
眾享已經不再浮現那種熟悉的絕望的冷漠,取而代之的是凜然不可侵犯的淡泊。他對歐陽坷輕輕搖頭:「歐陽坷,我們從來不曾靠近。你也從來沒有信任過我。」
歐陽坷真摯的,一字一頓地說:「我愛你,我信任你。」
眾享微笑,就像聽見一個一戳就破的謊言。
「你愛我,可是你不信任我。」
他轉身想走開,被歐陽坷在身後緊緊扯著手腕。
 
「眾享………」
眾享帶著顫動人心的光彩的眼睛在歐陽坷臉上默默轉了一圈。他歎息,彷彿看見許多已經以往在風中的往事。
「歐陽坷,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很輕,像針靈巧地紮進肉裡。「從懸崖上墜下的時候,眾享就已經死了。所有愛你的勇氣和堅持,已經在我墜落的時候散在風裡、浪裡。」
「不……」歐陽坷悲鳴著,他抓著眾享纖細的手不放。
這雙白皙靈巧的手,曾被他握在手裡多少次。
這是他的生命,他所有的愛,他死死地抓住,就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多久前,他們也曾這樣互相抓著對方的手,不肯鬆開。
多久前,在他哭泣著說出「沒有勇氣再支持」的話後,又彼此握著愛人的手熱吻。
 
當日的掙扎和狂亂,怎麼可以就這麼放棄?
在「凡間」抱著眾享離開的時候,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每日在懸崖頂端的痛哭,又是為了誰?
 
「我已經對你沒有感覺。」
眾享站在歐陽坷面前,平靜地說。他優美的唇邊還帶著淡淡的笑容,讓歐陽坷心痛得抽搐起來。
「歐陽坷,放手吧。」眾享望著他的眼睛。「如果你還有一點愛我,就放過我。這樣的愛太苦太澀,我已經不想再嘗。」他溫暖的目光移向草地上玩耍的孩子。「我希望可以平靜地生活,我希望以後都不再傷心。請離開我的世界,我不需要你再進入我的生命。」
「眾享,我愛你。」歐陽坷輕輕說。他抓著眾享的手不斷摩挲著自己的臉,痛苦地重覆:「我愛你,我愛你。」
眾享苦笑:「可是我已經不愛你了。」
他扭動著手腕想離開歐陽坷,卻被歐陽坷緊拉著不放。
 
「放開我吧。」
「不。」歐陽坷堅決搖頭。
「你何必硬要留一個不愛你的人在身邊?」
「我要留我深愛的人在身邊。」
眾享掙扎著,導致歐陽坷再次把他硬摟到懷裡。
兩人激烈的對抗又引來大群的小旁觀者。
 
「放開!」
「不放!」
…………………。
 
掙扎中,一道弧形銀光劃破天空,拋落在遠處的草地上。
「啊!」眾享驚叫起來。
歐陽坷被他驚惶的神態嚇了一跳,惟恐在掙扎中傷到他,連忙鬆手。
眾享摸著自己的脖子,一臉焦慮:「我的項鏈……」他轉頭望望遠處的草地,向那裡跑去。
「我的項鏈……」眾享低聲說著。他跑得太快,幾乎摔倒。
歐陽坷急忙跟在他身後。
「不見了……不見了………」眾享跪在一大片長得高高的雜草叢中,著急地尋覓著。
他不斷撥開亂草,對草鋸在手上造成的割痕視而不見。
 
歐陽坷看他在草叢中全心全意地尋覓,忽然想起海邊秋季那片枯黃的草地。
那天,當他把李為令給眾享的首飾盒扔掉時,眾享也曾這樣焦急地尋覓。
那是第一次,歐陽坷對眾享發火。
那天,他扔下跪在草地中的眾享,喝了一晚的酒。
淩晨時分,他回到房中,對眾享說:我已經沒有勇氣堅持。
他想起那一夜又是纏綿的一夜,但是,他第一次,在眾享醒來前,悄悄離開。
沒有親吻,沒有告別。
遺棄般的離開………
 
如果沒有歐陽坷,眾享會更幸福嗎?
如果沒有歐陽坷,眾享會少受多少苦?
例如,李為令……
 
周圍的小朋友都靠過來幫眾享尋找他的項鏈。小小身影在草叢中若隱若現。
眾享摸索著,他的眼光掠過每一根草、每一塊泥。
「在哪裡?……在哪裡呢?……」
 
歐陽坷也跪下來。
他的心像死了一樣。
他愛著眾享,可是眾享已經不再愛他。
他跪在草地上,為眾享找尋著項鏈,像是已經找不到別的方法,表示他心裡的愧疚。
或許他需要找一樣事,來緩和心底的痛楚。
至少,他現在和眾享做著同一樣事情,跪在同一片草地上。
至少,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彼此的身影。
 
歐陽坷抬頭,他看見眾享。
眾享彎著腰,咬著唇,他的目光,不在歐陽坷身上。
歐陽坷想走過去,想擁抱他,不過是幾步路,卻已經沒有力氣邁出去。
眾享說:我已經不再愛你。
眾享說:愛你的勇氣和堅持,已經消散在風裡浪裡。
 
歐陽坷連歎息的勇氣都已經失去,他感覺自己已經死了。
他想起眾享的擁抱,曾經是那麼的熾熱。緊緊拽著他的袖子,臉深深埋在他的胸膛裡,像恨不得從此就窒息於此。
歐陽坷難過地握拳。
他想他應該離開眾享的世界,他想他沒有資格留在眾享的生命裡,可他沒有力量,站起來朝門外走去。
 
悲傷地別過頭去,卻意外發現在陽光照耀下微微閃爍的白金鏈子。
歐陽坷走過去,將這條眾人都正在尋覓的項鏈從草梗上取下。
仔細望時,人已經怔了………
 
普通的白金鏈子,很細很細。
歐陽坷的目光停留在墜子上。
項鏈的墜子,不是金,不是銀。
是琥珀,人造的琥珀。
那種將小東西放在裡面,外面澆上人造琥珀液的人造琥珀。
 
在這塊晶瑩的淡黃琥珀裡,有一朵野菊。
小小的、枯萎的、隨處可見的野菊。
 
歐陽坷已經癡了。
他修長的手指觸及琥珀,像觸及某人脆弱的心靈。
野菊……
天下千千萬萬的野菊,歐陽坷知道這是哪一朵。
 
他記得……
那野菊盛開的地方。
…………我想我愛上你了。
…………愛上我的人每天都有。
他把那朵野菊遞上。
有一個男孩,說著尖刻的話,卻伸手把野菊拈在手裡。小心翼翼地,好像那是他的生命。
…………以後還會送嗎?一天一朵哦。
…………太貪心了吧……………
 
那日夕陽斜照,微風撫過兩人貼在一起的頭髮。
那日青翠草地上,遍開的野菊隨風波濤般輕輕起伏。
那日的歐陽坷………那日的眾享…………
 
歐陽坷的淚已經滴下來,染濕手中的琥珀。
一隻溫暖的手伸過來,輕輕取走他手中的琥珀。
歐陽坷用力地抓住,不讓那手逃去。
白皙纖細的手,在寬大的手掌中微微一掙,不再動彈。
 
歐陽坷抬頭,面前的眾享已經淚流滿面。
第一次看見眾享的眼淚,是在海風呼嘯的懸崖上。
他說: 這一滴眼淚,送給你。
為什麼我們愛得那麼苦?
為什麼我們的心要痛這麼多次?
 
歐陽坷緩緩地,為眾享戴上項鏈。
眾享微微低頭。
這似雪的項頸上,曾留有多少熱吻的痕跡。
 
修長的手指,在眾享臉上偷取晶瑩的淚珠。
「眾享,你已經……學會哭泣了。」
眾享流著眼淚,顫動的眼光停在歐陽坷眸中。
歐陽坷用發抖的聲音輕輕問:「那麼……那麼……」
他懷著微弱的希望,哀求地哽咽。
「那麼……也學著相信幸福………好麼?」
 
停頓了時間的凝視。
兩人望著對方的眼睛,像企圖找出對方藏在深處的靈魂。
歐陽坷顫慄著,他屏住呼吸,等待眾享的答復。
 
眾享咬著下唇,那麼用力,幾乎要咬出血來。
他伸手,拽住歐陽坷的袖子。慢慢收緊,手指的關節因為緊張而蒼白。
他把臉埋入歐陽坷的懷中,像要把自己溺死一樣,深深藏在歐陽坷的胸中。
他輕輕說:「我不相信幸福,我相信你………」
 
我不相信幸福。
我相信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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