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分類:[風弄]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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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眾享似乎安心了一點,微微笑了起來,眼裡帶上一點小動物似的頑皮,偏著頭打量歐陽坷,說:「一年就夠了。人一生的幸福有一個總數,透支幸福--------是要還的。」
「別胡思亂想。」歐陽坷拍拍眾享嫩滑的臉,修長的手指鑽進眾享半敞的衣襟裡,邪氣地笑著說:「讓我來施展魔法,把你滿腦子的悲觀想法清除掉。」
 
扣!扣!
敲門聲卻在這個時候不識趣的響起。
歐陽坷一臉懊喪地將已經探索到眾享胸前迷人的紅豆的手縮回來,沈聲說:「進來。」
 
門打開,西裝筆挺的喻棱走了進來。永遠安靜敏捷沈著的喻棱,就像一條不變的規則。他望望眾享臉上還未褪去的紅暈和老大一副惱火的樣子,聰明地意識到自己破壞了一件每天都要發生好幾次的風流韻事。但他並不驚慌,望向眾享的眼神也沒有任何輕視和戲謔,只是平靜對歐陽坷說:「歐陽曙先生回來了。」
「叔叔回來了。」歐陽坷點頭,笑著說:「看來我要去迎接一下。眾享,好好看著夕陽,我想你為我拍一張太陽剛剛落進海面的照片。」他拿出一個昂貴的自動相機,輕鬆地擁抱眾享一下,轉頭對喻棱說:「喻棱,你待在這裡。」
喻棱回應著點頭。
手按在門把上,歐陽坷的身形停滯片刻,再次回頭,叮囑喻棱:「不要讓任何人進來打攪。」
喻棱銳利的眼瞟瞟站在一旁安靜的眾享,點了點頭。
歐陽坷這才放心,走了出去。
 
喻棱目送歐陽坷離開,百無聊賴地找個位置坐下,閉目養神。
太陽越接近海面,晚霞越發璀璨,眾享站在窗前感受著海上送來的涼風。沒有歐陽坷的地方,總是有點冷。
「很麻煩嗎?」眾享背對著喻棱,忽然輕輕地問。
耳朵裡傳來沒有預料到的聲音,喻棱有點驚訝地睜開眼睛。眾享跟在歐陽坷身邊已經七天,卻非常沈默,他這個歐陽坷身邊的心腹還沒有和眾享這樣交談過。
眾享苦笑著,轉過頭來:「我很麻煩,是麼?歐陽每天要應付多少幫派元老的質問,才能阻止他們把我亂槍打死?」
喻棱溫和的眼神撒在眾享身上,說:「這是少爺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我會令他和他的叔父鬧翻嗎?」眾享悵然地問。
「少爺會處理。」
眾享亮麗的眼睛盯著喻棱,又問:「你呢?你為什麼不反對歐陽坷和我在一起?」
喻棱覺得好笑,環起手靠在椅背上:「你怎麼知道我不反對?」
「因為他把你留下來看著我。如果你不在,恐怕隨時會有對同心忠心耿耿的老臣子衝進來把我這個媚惑歐陽坷的妖精千刀萬剮。」眾享把歐陽坷交在手上的相機隨手一扔,拍拍手坐到桌子上,淡然笑著。
 
「哦?」喻棱挑眉:「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在這裡的處境如此危險。你不怕?」
「我不怕?」眾享輕輕笑起來,臉色一整,歎一口氣道:「我怕。」
喻棱愕然,他看看這個如霧中的紫羅蘭一樣脆弱晶瑩的男孩:「用不著怕,少爺會保護你的。」
「歐陽坷嗎?」眾享索性仰面躺在桌上,呆望著天花板自言自語地說:「幸福像旋渦,要把我拖下去。」 他轉臉問喻棱:「你說我是下去呢?還是不下去?」
「你說什麼?」喻棱皺起眉頭問。
眾享卻沒有再說話,閉著眼睛,彷彿睡過去了。
喻棱鎖起眉等了老半天,聽見眾享傳來的沈睡的平靜呼吸,才鬆弛下來,靠回椅背繼續閉目養神。
這小男孩,真讓人難懂。確實很有吸引人的地方呢。
 
太陽已經完全沈進大海,天空漸漸被一閃一閃的星星所佔據。
喻峒望著被眾享扔在沙發上的相機,想起歐陽坷說了要眾享為他拍一張太陽落入海中的相片。
很顯然,眾享根本就把這件事情拋在腦後了。
喻峒知道,歐陽坷這麼說是為了給眾享找一點事情,以免他無聊走出這裡,遇到幫派中對他懷著惡意的人。至於相片有沒有拍,相信歐陽坷不會放在心上。
恐怕……眾享也很清楚這一點吧。
 
大門處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喻峒聽見看門人打開了花園外厚重的電動大鐵門。
少爺回來了。
喻棱看看在桌上熟睡著露出孩子一般天真神態的眾享,站了起來,輕輕帶上房門走了下樓。
歐陽坷在樓下,他專門到機場去迎接的叔叔歐陽曙也在樓下。
指揮著下人將幾個皮箱的行李搬上長年專門為他準備房間,歐陽曙滿懷心事地坐在真皮組合沙發上。
他陰沈著臉,在度假中曬出來的皮膚越發顯得黑亮。
斟酌一下用詞,歐陽曙擺出長輩的架勢問:「你把那個眾享帶在身邊了?」
「是的。」歐陽坷唇邊泛起些許笑意,毫不緊張地回答。
歐陽曙的聲音稍微提高了幾度,又隱隱壓抑著即將爆發的怒氣:「你知道他是誰嗎?」
「如果叔叔指的是他的身世………」歐陽坷輕鬆地將腿提起,架在茶几上,翹著說手:「我知道。」
喻棱在這個時候走到歐陽坷身邊,靜靜地站在歐陽坷身後。歐陽坷發現他的到來,用眼神詢問著。
「他睡了。」喻棱彎腰,貼著歐陽坷的耳朵輕輕說。
 
「你不能和他在一起!這簡直就是混帳!」歐陽曙霍地站了起來,暴躁地在廳內的柚木地板上走來走去:「你知道幫裡的兄弟怎麼說嗎?這樣錯誤愚蠢的決定只會影響你的聲望!」
「我看還不至於有人為了這麼一件小事造反吧。」歐陽坷篤定又不在乎地說:「我接手同心後,同心的收入一直有增無減,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了不少。」
「他是你的殺父仇人!」
「他不是。」 歐陽坷平靜地否定。
「他是一個下賤的男妓!」
歐陽坷輕蔑地笑了起來:「可我愛他。」
 
歐陽曙怒不可遏,大吼道:「你真的是瘋了!他身上流著背叛者的血,從小靠著出賣色相來生活,你居然會愛上這樣的人!你知道他一天接多少客人?你知道他肚子裡喝了多少男人的精液?你知道他用嘴巴給多少人舔過腰下面的東西?你知道他上過多少人的床?不,他沒有資格上男人的床,男人們玩他一般是在俱樂部的沙發上,或者車上,要不然就是在洗手間裡!」 他高聲辱罵著,像發現什麼似的猛然抬頭,指著樓上的走廊大叫:「你給我滾出去!你只配在街上被男人按在牆上玩!」
歐陽坷原本無聊又滿臉笑意地「恭聽」著叔叔發狂似的咆哮,對所有衝口而出的侮辱,他只覺得------可笑。
一向高高在上的長輩忽然這麼大失儀態地發飆,處於敬老的心態,也只好讓他徒勞無功地發洩一通。
可當他順著歐陽曙的手,看到孤零零像快被風吹斷的小樹一樣站在那裡的眾享時,他立即變了臉色。
歐陽坷緊皺著眉頭,如被激怒的野獸一樣站了起來。廳內的空氣似乎被注入強大的壓力,讓人呼吸不了。
 
連正在吼叫的歐陽曙也意識到風雨欲來的先兆,停了下來。
歐陽坷挾著強大氣勢一步一步走到歐陽曙面前,有禮貌的輕輕說:「夠了,叔叔,請不要再在我的地方侮辱我的愛人。」
歐陽曙被他冷冽的眼神嚇了一跳,咬著牙狠狠地說:「我要你立刻!把這個賤種趕出去!」
「我再說一遍。」歐陽坷淩厲的視線迫得歐陽曙透不過氣來,緩慢地一字一句地說:「不要在我的地方侮辱我的愛人。」
沒有溫度的語調讓歐陽曙不由打了一個寒顫,他沮喪地發現,站在面前的已經不是可以任意控制的小歐陽。現在執掌同心的,是有著絕對自信和氣勢的歐陽坷,是更勝他大哥當年的歐陽坷。
 
歐陽坷見歐陽曙不再說話,聲音微微放緩,輕柔地說:「叔叔也累了,早點回房間休息。我們好久沒有見面,明天再好好談吧。」
歐陽曙閉起眼睛長歎一口氣,像意識到自己已經年老,說道:「不用費心。」 又望一眼靜靜站在二樓的眾享。「我不和仇人住在同一間屋子裡。」
彷彿忽然間老了十歲,他行動遲緩地轉身,走出大廳,將歐陽坷等人拋在身後。
月色照在他似乎有少許萎縮的背上,分外帶出幾分遲暮的悲涼。
 
沒有時間去傷感叔叔的反應,歐陽坷急忙上樓,來到眾享身邊。
「眾享………」歐陽坷將眾享摟在懷中,歉疚地說:「我很抱歉。」
眾享輕輕掙出歐陽坷的懷抱,淡然地說:「你不用抱歉。」 他轉頭看著歐陽曙離開的方向,出奇平靜地說:「因為他說的話都是真的。」
歐陽坷一愕,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麼。只能呆呆站著發怔。
靜靜看著遠處,眾享忽然自嘲地輕笑幾聲:「你叔叔說的話,沒有一句是錯的。我想了這麼久,居然一句可以駁斥的都找不出來。」
「眾享!眾享!」滿心的酸痛像鹽撒在傷口上一樣,歐陽坷大手一伸,將眾享抱在懷中,力道之大,彷彿要將眾享永永遠遠嵌在自己的身體裡。
「你知道嗎?我就喜歡你這樣抱著我,緊緊的,像要窒息一樣。」眾享的聲音低得幾乎無法傳進歐陽坷的耳中。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歐陽坷舔著眾享濕潤的唇瓣喃喃地說,一遍又一遍重復著。
眾享將自己使勁往歐陽坷懷裡擠:「我害怕……」他幽幽地說,像一隻躲在黑暗中剛剛出生的小貓。「你的愛讓我害怕………」
「不要怕,我愛你。我的愛不會傷害你。請你不要害怕。」歐陽坷封住眾享甜蜜的唇,悠長地熾熱地奪去眾享所有的力量。
 
光芒在四周迸射,耳中聽到的,是不是幸福的聲音?
這樣的幸福,並非我所能擁有………
這樣的幸福,將要我用什麼作為償還?
………………。
被享用的男人〈四〉
作者:風弄
手裡擺弄著一個新空運過來的呂宋芒,眾享坐在歐陽坷懷裡心不在焉。
無聊,太無聊了。
過慣朝晚迎送的生涯,是不是就已經養就淫蕩的性子?
眾享暗裡嘲弄著自己,伸個懶腰貼在歐陽坷胸前,吃吃地笑。太沈溺於自己的世界,連歐陽坷和他說了點什麼都沒聽清楚。
隔了好一會,他才反應過來。
「參加宴會?」眾享將下巴抵在歐陽坷肩上,抬眼望望歐陽坷:「你覺得我適合?」
「為什麼不適合?其實不是宴會,不過是幫裡的弟兄聚一聚。」
歐陽坷一邊說,一點低頭為眾享拂平額前幾條亂髮。眾享忽然頭一偏,淺笑著咬住歐陽坷的手指。
輕輕的、溫柔的咬,還用舌頭在上面略略滑過,讓歐陽坷一陣心猿意馬。
「會不會有這樣的情節……」眾享放開歐陽坷的手指,猜想道:「聚會時有一幫忠心耿耿的兄弟,好言好語把你騙開。然後一刀砍了我這個禍國殃民的狐狸………」
歐陽坷歎氣。
眾享是永遠無法取得平衡的極端。美麗而自嫌汙穢,表面自信而內心自卑,憧憬希望卻又無法擺脫絕望。
「如果你不想去,那就不去吧。」歐陽坷體諒地說,環著眾享的細腰柔聲安慰著。
眾享卻笑了,剎那間笑得如寒霜中忽然怒放的新桃:「怎麼不去?我可不想成為被你養在玻璃缸裡面的金魚,悶死人了。」
無盡纏綿的輕吻隨著眾享環上歐陽坷脖子的手臂一同送了上來,歐陽坷貪婪地回應。於是,輕吻化成熱吻…………
 
歐陽坷到底還是有點擔心眾享會不適應。
即使眾享什麼也沒有做,幫裡人對他的惡意也不會有絲毫減輕,這一次帶他當眾露面,不知道是否會發生讓眾享難堪的事情。
雖然發誓會好好守在眾享身邊,寸步不離,讓幫中人認清楚自己對眾享的心意,以後不敢輕舉妄動,但歐陽坷還是覺得自己現在這個舉動有把眾享推出去受委屈的嫌疑。
望著眾享在房中興致勃勃地打扮,歐陽坷稍微皺起眉頭。
好好洗了個澡,吹乾頭髮,在衣櫃中選了好一會,才決定穿那件新送來的襯衣。眾享還小心翼翼地在身上噴了少許古龍水。
「坷,你說我這樣會不會味道太濃?你幫裡的兄弟,也許會不喜歡男人噴古龍水吧?」眾享偏頭,靦腆地問。腮邊一抹輕紅,活生生一個絕世佳人。
原來佳人二字,不但可以形容美女,也可以形容美男。
歐陽坷的眉頭還沒有舒展,他有點不安。眾享理應知道這次聚會定然暗藏風浪,今晚要去面對眾多仇視自己的人,如何可以露出這樣期盼的神情。
眾享,你臉上的微笑,有幾分是強裝出來?
「古龍水我也常用的,香噴噴的我最喜歡。」歐陽坷隱隱心疼,摟著眾享:「我喜歡不就行了?」
你是為了我,才笑得如此燦爛?
身為龍頭無法忽視幫裡的怨言,我必須找時機把你送到眾人面前,讓他們慢慢接受。路很長,你要吃很多苦頭,受很多的暗箭。
這一切的一切,你都知道吧?
 
眾享嗅著歐陽坷陽剛的氣味,忍著心腸把他推到一邊。
「看看,你把我的頭髮給弄亂了。」
他淡淡笑著,又拿起梳子細心地整理。
古來無數亂國的君王,逃不開美色而淪落。將反兵棄,君王成寇,他不希望歐陽坷是其中一個。想留在歐陽坷身邊,就必須獲得幫裡人的好感。
昨日的眾享雖然是遭人唾棄的男妓,今天會安安分分,跟在歐陽坷身邊,做個正經人。
望著鏡中歐陽坷的臉--------他正在身後讚歎著欣賞眾享的美態。滿目愛意,可以用什麼來盛?
這樣的時光,能有多長久…………
心裡忽然像被糾得緊緊,叫人惶恐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眾享神色一變,驀地將手中象牙梳子一拋,旋身撲到歐陽坷懷裡。細長的手指深深陷入歐陽坷的西服,如秋風中不勝摧殘的落葉般顫抖。
他輕輕地哀歎:「我不想離開你。」 一聲又一聲,彷彿別離就在眼前,悲惶不安。「我不想離開你,坷,我不想離開你………」
「傻瓜,誰說你要離開我?」
歐陽坷環著眾享,將胸膛貼進眾享,讓他聽自己的心跳。
「我不想你為我跟幫裡人反目,又不想離開你。」眾享直直盯著地毯的精緻花紋,低聲說。
歐陽坷安撫地微笑:「我不會和幫裡人反目,但也絕對不會離開你。」
肯定的語氣讓眾享安心,他察覺自己的失態,不好意思地從歐陽坷懷裡逃開,重回鏡前。
「快開始了。」眾享回復常色,梳理停當,轉頭笑問:「這樣可以嗎?」
歐陽坷細細看了一會,蹙眉搖頭:「這樣不行……」
眾享擔憂地看看鏡子,又狐疑轉過頭來:「怎麼不行?我這個打扮很難看嗎?」
「你打扮成這個樣子………」歐陽坷慢騰騰地說:「害我不想帶你下樓,只想帶你上床。」臉上促狹的笑容自然浮了上來。
手中的梳子立即扔了出去。
眾享怒瞪著歐陽坷半晌,自己也不禁笑了起來。拋一個媚眼,風情萬種地扭頸: 「上床,你還怕沒有機會?」
歐陽坷大笑,大步邁前就要開始狼吻,被眾享用手擋著。
「我今晚參加你們的聚會,可不想讓人把我看成一個妖精。」他甜甜靠在歐陽坷懷裡,怔然說:「我不惹事,安分正經,希望你的兄弟們可以容得我一個安身之處。」
「誰敢不容你?我現在就帶你下樓,有對你不好的,我一定不放過他!」歐陽坷保證著,將眾享拉出門口。
 
打開房門,樓下的喧鬧聲夾雜著音樂直沖耳膜。眾享這才知道房間的隔音設備有多好。
樓下已經來了不少人,有的西裝筆挺,有的穿著唐裝紮腰帶。還有一些小姐太太,想來是這些幫中重要人物的家眷,正在「世叔」「伯伯」地四處打招呼。
真真是一大家子人,其樂融融的景況。
眾享仔細看了看,沒有發現歐陽曙。不知道是他不肯來參加,還是歐陽坷貼心地將有可能製造不愉快事件的嫌疑人都屏棄在這個聚會之外。
喻棱靠在樓梯邊,想來是歐陽坷吩咐他守在那裡不許任何人上來打攪。他遠遠對著眾享微微一笑,似乎在鼓勵他。
眾享感激地向他一瞥。
 
眾享被歐陽坷摟著腰無聲無息走到下梯處,樓下談興正濃的人終於發現歐陽坷的到來。
全場立即靜了下來,只剩音樂在大廳中飄揚。
目光紛紛落在眾享身上,尤其落在被歐陽坷環著的細腰上。
歐陽坷以這樣親密的姿態出現,其中的意思大家自然明白。
「怎麼忽然這麼安靜起來?」歐陽坷呵呵笑著,和眾享走下階梯。「各位世伯兄弟,好久沒有見見面,今天要好好樂上一個晚上。」
他走到一個滿頭白髮的老頭子面前,殷勤地說:「慶叔現在在家裡享福,身體是越來越健朗了。有空多來坐坐,和當年的兄弟們一起吃頓飯,不挺悠閒自在麼?」
眾享安逸地站在一旁,時刻跟著歐陽坷。
那慶叔似乎真的是退休許久,很長時間沒有接觸過幫務,也沒有聽說最近關於眾享的傳聞。他狐疑地望望眾享,對歐陽坷精神爽利地大笑:「老頭子雖然不中用,大少爺如果要差遣,還是隨時來聽差。」
歐陽坷笑笑不答,牽著眾享走開,繼續和眾人說話。
眾享跟著歐陽坷,回頭望望慶叔,正巧看見有人在這老頭子耳邊嘀咕。老頭子一邊聽得變了臉色,一邊抬眼向眾享望過來,剛好與眾享的目光撞在一起。
那眼裡毫不遮掩的怨恨像冰針一般刺得眾享打了個冷顫,急忙掉過頭靠在歐陽坷身邊。
「怎麼了?」正在和他人說話的歐陽坷發覺眾享的不尋常,低頭輕輕問。
眾享抬頭,給歐陽坷一個淡淡的微笑。
眉角間,卻不經意看見隔壁的人眼中的鄙夷之色。
全場的氣氛一直沒有熱烈起來,連那群向來唧唧喳喳的小姐太太也不大有動作,更不要說跳舞。
大家三五成堆地圍在一起竊竊私語,目光都停在眾享身上。
歐陽坷耐心地帶著眾享不斷與每個人說話。可得到的都是虛假的應承,偶爾肯和眾享打招呼的,也只是迫於歐陽坷的威嚴。
這樣的情景,連歐陽坷看了都有點喪氣。
眾享其實很好很和善,什麼壞事也不做。為什麼幫裡人對他的成見就那麼大?原本想讓幫眾看清楚眾享的無害,現在倒只剩下難堪二字。
幫眾沒有興致,歐陽坷沒有興致,眾享站在身邊,臉上的笑容也快掛不住了。
什麼正經安分就可以獲得一點好感,取得一點原諒?
原本想像過遭到集體唾棄的情景,但始終要親身體驗了,才知道他們對自己的恨意有多強,鄙視有多徹底。
那是無法洗乾淨的標誌,即使在肉上割去皮膚,很快又會重新長出來的仇恨標記。
他寧願在凡間,雖然沒有尊嚴,但沒有人把赤裸裸的鄙視和憎恨顯現出來。客人們需要眾享,貪婪眾享,爭奪眾享,那些醜惡的人顯出眾享存在的價值---------直接用高額的度夜費來表示。
 
賓主都無話可說,冷了場。音樂譏諷似的在場中四處遊蕩。
喻棱走過來打圓場。
「這裡都是幫裡的骨幹,天天有事情做的。明天還有會議,還是早點散場的好。」喻棱瀟灑地笑著,全場都可以清晰聽見他的聲音:「反正聚會就是大家見個面,聊聊天,不必非要鬧個通宵。」
歐陽坷還沒有回答,身後一個響亮的聲音就揚了起來。
「大少爺!我要問一件事情!」
歐陽坷摟著眾享轉身。原來就是剛才的慶叔。
沒想到這老頭子滿頭白髮,鼓足了中氣說起話來還如此大聲,這一開腔,把全場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
大家都望著他,知道這位當年與歐陽坷父親並肩做戰的老元老要率先發難,不少人心裡興奮起來。
眾享心裡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淡然對著威風凜凜、現在看起來居然滿面紅光的慶叔。
「慶叔要問什麼?今天大家一塊聚聚,有什麼不妨說出來。」歐陽坷勾著眾享的腰,謙遜中帶著天生的威儀。
慶叔狠狠盯著眾享,指著他問:「大少爺,他是誰?」
歐陽坷偏頭瞧瞧安靜的眾享,從容地說:「他是誰,慶叔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目光在剛剛在慶叔耳邊嘀咕的人身上一轉,冷冽得叫人心悸。
「好,大少爺是知道這小子的身份了。」慶叔抖著花白鬍子說:「大少爺怎麼可以把這樣的人留在身邊?」
「眾享是我的愛人。他沒有做錯什麼事情,我不明白為什麼有的人就是容不下他!」
慶叔氣得渾身發震:「他是、是是………」
歐陽坷截斷他的話,悠然說:「我知道,他是徐天強的兒子,那又怎麼樣?不可以選擇父親不是眾享的錯誤,而且當年的事情也說不清。大家就相安無事吧。」
「不可能!」慶叔吼了起來:「我知道大少爺下了嚴令不許我們對這個小畜牲怎樣。反正我已經老了,也管不上什麼事情。但當年我親眼看著你父母被人出賣死在槍下,今天一定要說不中聽的話。」他的目光回到眾享身上,嫌棄地一瞅。「這是叛徒的兒子,同心不共戴天的仇人,留著他一條賤命也就算了。髒得連陰溝裡的老鼠都比不上,居然還敢待在我們大少爺身邊。他分明是靠色相惹事的妖精!相安無事?除非他流乾淨徐天強的血,重新投胎!」
眾享被這話砸得猛然一震,瞬間領悟過來,再委曲求全,也不可能得到這些人的諒解。他們的仇恨從上代而來,已經不可以靠博取好感來緩解。
眾享眾享,你何其幼稚!
到底在凡間多年,歷練出一身應付的好本事。雖然心中思緒起伏如驚濤駭浪,臉上卻依然輕輕微笑著,彷彿慶叔說的是旁人。
大家見到眾享毫不在乎的樣子,不由更是暗罵他恬不知恥。
 
歐陽坷的臉色也變了。他早就發了話,不許任何人有侮辱眾享的言辭。但慶叔是幫裡老一輩的元老,父親當年的左右手,雖然已經不管同心的事務,還是很有威望。為了眾享而和他撕破臉,只怕眾人更加把怨恨種在眾享身上。
但如果沒有行動,大家以後就會變本加厲,眾享的日子就難過了。
歐陽坷臉色變了數變,終於下了決定,深吸一口氣,剛想開口。忽然衣袖被輕輕扯了一下。
低頭去看,眾享仰著頭,對歐陽坷淡淡而笑。他悄聲說:「坷,吻我。」
既然不肯接受我,我就氣死你這個死老頭子!
歐陽坷愕然一愣,很快明白過來,微微一笑,如奉綸音,當著全廳幫眾的面熱吻下去。
眾享閉上眼睛,感受歐陽坷的舌頭伸進口腔,從牙床左右狂掃,席捲至舌根。
全場寂靜,大家都驚呆了。音樂在為這煽情一刻伴奏。
抽氣聲此起彼伏,還夾雜著玻璃杯掉弄地板碎裂的聲音。
眾享讓歐陽坷貪婪地吮吸著自己嘴中的津液,唇邊逸出笑意。
這下可真的成了狐媚英雄的妖精了…………
 
慶叔氣得幾乎暈厥,按著心口猛退幾步,早有幾個人迎上來,小心翼翼地將他扶到沙發上坐下。
叫人窒息的長吻稍停,眾享飛紅了臉,滿目春情地從歐陽坷懷裡探出頭掃視全場,咯咯笑了兩聲。嬌媚風情,看得眾人眼前一亮。
哼,說我是妖精,我就讓你們看看什麼是妖精!
故意附在歐陽坷耳邊輕輕說:「抱我上樓,我想上床了。」
歐陽坷大笑,虎目炯炯望了眾人一眼:「好,反正這聚會也沒有意思,不如我們兩個回床上去。」
他說得沒有遮掩,全場都聽見他的話。太太小姐們中矜持的羞著低下頭,也有不少羡慕地瞅瞅眾享。其他同心的骨幹均恨得眾享咬牙切齒,直把他當成迷惑紂王的狐狸精。
慶叔坐在沙發上,更是氣得臉色青紫,連連喘不過氣來。
 
也沒有理會眾人反應,歐陽坷橫腰抱起眾享,大步上樓。
眾享安穩待在歐陽坷懷裡,還對著沙發上的慶叔拋一個媚眼,剎時將老頭子氣暈過去。
唉,想什麼相安無事,這個仇是結定了。
被享用的男人〈五〉
作者:風弄
虛無的身體,從黑暗中,被某樣不知名的東西拖了出來。
就像在深得沒有底的黑暗海中,被牽扯著拉出海面。
我的神經應該早就麻痹,應該學會不去期盼和渴望,為什麼,你要喚醒我?
 
眾享在柔軟的床上翻側,他抓著歐陽坷的睡衣繡邊無助地沈溺在噩夢中。
那被喚醒了感覺的神經,發出疼痛的信號折磨他的腦子。在夢中,頭頂上金光閃爍的陽光讓他畏懼,那光明和神聖,是他從未見過的輝煌。
一切的一切,只會再度提醒他的卑微和汙濁。陽光,人人見到都歡呼愛戴的陽光,照在他冰冷的身軀上,卻只帶來火一樣灼燒的可怕。
火,紅光從海面上席捲而至,燒到他惶恐的眼前………
 
「啊啊!」
眾享驚叫著,從夢中醒來。他急喘著氣,不安地張目四望。
火,我看見火。
從陽光中而來,要把我燒成灰燼。
歐陽坷也醒了,擔心地摟他入懷。
「眾享,你怎麼了?」輕吻去優美額頭上逸出的細細汗珠,歐陽坷的聲音安撫躁動的心:「你做噩夢了?不要怕,靠著我睡,聽著我的心跳,保證你不會再做噩夢。」
眾享對歐陽坷的幽默沒有回應,他深深埋進歐陽坷的胸膛,像受驚的動物。今晚在聚會中挫折老頑固的喜悅已經蕩然無存。
他知道暫時的勝利沒有絲毫用處。
無數雙憎恨的眼睛在日夜盯著他,只要歐陽坷稍一疏忽,就會撲上來將他撕個粉碎。無數的讒言會在歐陽坷耳邊迴旋,直到歐陽坷棄自己如鄙履。
「你在怕什麼?告訴我,好不好。」歐陽坷溫柔地笑著,他的身體這麼溫暖,像山一樣似乎永遠可以遮風避雨。
 
我在怕什麼?眾享苦笑。
我曾經,用麻木對抗所有的不幸。再痛苦的事情,都由於沒有感覺的神經而無法傷害我。
可是你來了,帶給我希望,帶給我光明。
這喚醒只讓我察覺到自身的傷痛,醒覺過來的我只瞭解到驚慌交錯、擔憂害怕的滋味。
 
「坷,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幸福。」
在歐陽坷的懷裡,眾享輕輕地說。平靜的語氣,帶上悲涼滄桑。
歐陽坷心中一緊,恨不得將眾享嵌進胸膛裡:「不要胡思亂想,你只是受不了這麼大的壓力。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你會不會慢慢討厭我?」
「討厭?我愛你疼你還來不及。」臉上、身上、手上,承受了多少溫溫柔柔的吻,帶著歐陽坷唇上的高溫,落在眾享心上。
眾享笑得雖美,卻淒涼:「我一點也不好,又任性又小氣,多疑猜忌,性格陰晴不定,你一定覺得我很麻煩。」
「嘖嘖,我還不知道你有這麼多的缺點。」歐陽坷笑得如陽光一樣,露出潔白的牙:「看來我們還要加強瞭解。」大手已經摸上光滑的大腿,沿著起伏觸及分身所在。
眾享紅著臉呻吟一聲,緊靠在歐陽坷懷中。
 
春宵苦短。
我們,還有多少個春宵?
………………………。
 
日子還是要過,歐陽坷始終伴在眾享身邊,日日停留在香港這漂亮的小別墅中。
龍頭被妖精迷惑的傳言越來越散佈開來,只是歐陽坷處理同心的事務依然不偏不倚,叫那群只想找到眾享禍害證據的人總抓不到小辮子,無法開展一次「清君側,遠小人」的轟轟烈烈革命運動。
眾享還是淡淡存在著,他已經放棄與幫中人和平相處的傻念頭。
冰釋前嫌,是書中的故事。仇恨,哪可能化得乾淨?
不再花心思去考慮如何討好他人,眾享娛樂似的在幫眾面前展現歐陽坷對他的愛寵,毫不在意引來更多的流言蜚語---------好一個小人得志!
他只對歐陽坷微笑,開始像要麻醉自己一般,貪婪的爭取當前的幸福。他窩在歐陽坷身邊,嬌媚動人,風情千轉,心裡卻在倒數結束的日子。
喻棱靜觀事態的發展,彷彿察覺到眾享的心意。那如飛蛾撲火般的熱情和美麗,婉轉在歐陽坷身下發出的喘息呻吟,都帶著絕望的預兆。
 
「你還真笨啊。」歐陽坷皺著眉頭,抓起眾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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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歐陽坷冷冷對著面前淩亂鋪在茶几上的照片。
「你要怎麼辦?」歐陽曙瞪著牛一樣的眼睛,指著一張張眾享與李為令的親密罪證。
「只是親吻而已。」
歐陽曙不可思議地搖頭,暴跳:「他天生淫蕩,你不可以讓這樣的人留在身邊。」
「我給他一次機會。」
「坷,」歐陽曙認真地說,帶著長輩的焦慮和擔心:「他會讓你傷心,會毀了你。」
「他不會!」像心被人戳了一下,歐陽坷猛得漲紅了脖子,狂風一樣將所有照片掃到地上。「我愛他。」他氣噓喘喘地安慰自己。
「你愛他,他就愛你?」刻薄的語氣,尖銳的刺在歐陽坷耳膜上:「你父親死去的時候,最傷心的,就是背叛他的人,居然是徐天強。坷,他不值得你愛。」
「他值……」
 
偌大的房間弄得像個慘敗後的戰場,歐陽坷呆站窗邊,不望一地的猥褻相片。
喻棱悄悄進來,環視房中一圈,又悄悄退出去。
「喻棱……」歐陽坷叫住喻棱,聲音中說不出的累:「我還能堅持多久?」
喻棱站住,不發一言。
歐陽坷問:「我還能愛多久?」他眼中竟然也有震動的水波,在眾享面前沈著自信,可以撐住天的氣勢終於露出不為人知的些微動搖。「眾享………我愛眾享。可是他的心,總是被陰暗纏繞。我在孤軍作戰,我好累。」
「他只是害怕,這不能怪他。」喻棱說。
「他在盡力毀掉自己,你看這一地的照片!」歐陽坷霍地轉身,指著一地的淩亂,瞪著隱藏幾絲驚惶的眼睛:「他要把我們的愛情毀掉……」
 
「少爺。」喻棱的話像棒子砸在歐陽坷逸出汗珠的頭上:「沒有你的愛,眾享必死無疑。」
眾享必死無疑…必死無疑………
喻棱的聲音回蕩在耳際。
歐陽坷的臉由紅轉白,瞬間冷靜下來。
終於,他點頭:「不錯,我是眾享唯一的依靠。我不能讓他們傷害我的眾享。」他對自己反復叮囑:「我愛他。我相信他。」
 
將照片一張一張拋入火裡,歐陽坷每拋一張,暗暗念一句。
「我愛你。」
喻棱像標槍一樣立在他身後,眼中也流露悲哀和憐憫。
眾享與李為令的親昵親吻,消散在飛灰中。
 
看著所有的一切散去,歐陽坷站在窗前,等待著………
 
秒鐘滴答滴答走在心頭。
延綿的海邊小路,是眾享歸家的必經之地。
歐陽坷遠遠看著一個熟悉的影子慢慢移動,按捺著激動,一步一步迎了上去。
兩個應該永遠在一起的身影,又靠得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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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喻棱的指引下進了這個破舊的院落,歡笑聲傳進耳中。
一片翠綠的草地鋪在前方,不是一貫看見的人工種植的草皮,而是真正的雜生的草叢。
樸素的平房,一排橫在面前。破舊中因為收拾得整齊而顯現出生機。
一群孩子正在草地中玩耍。
無憂無慮地歡笑著。
 
歐陽坷的眼光被一個安靜的背影吸引。那坐在樹蔭的長椅上的人,那麼安靜地、全心全意地看著孩子們玩耍的背影。
喻棱知道他已經找到了,沒有聲息地離開。
歐陽坷就站在那裡,靜靜看著那個熟悉的背影。生怕一眨眼,所有的一切會煙消雲散。
似乎對歐陽坷的眼光有所察覺,那人腰身輕動,回過頭來………
 
很短的動作,在歐陽坷看來卻像經歷了一個世代。
慢慢地、緩緩地,轉過頭來。像夢中的慢動作,一絲一毫,都看得很仔細。
歐陽坷的心,隨著他臉的轉動而提起來。
 
秀氣的眉、直挺的鼻子、優美的唇邊那兩個淺淺的酒窩。
當閃亮的眼睛接觸到歐陽坷的時候,歐陽坷彷彿被電到一樣。
想大叫,想跳起來,想跪在地上痛哭,卻什麼動作也沒有,靜靜地望著那人。
眾享………
是眾享…………
 
眾享呆了一下。連帶著歐陽坷也緊張得無法動彈,害怕眾享逃開。但眾享很快微笑起來,對歐陽坷輕輕招手。
歐陽坷在瞬間以為自己眼花。他眨眨眼,眾享真的在朝他招手。
他跑過去,在眾享面前喘著粗氣煞步。
眾享對他微笑,露出兩個熟悉的酒窩。歐陽坷也想微笑,他嘗試了一下,面部卻緊張得抽搐。
 
「找我?」 眾享隨和地問。
歐陽坷嗓子緊張得幾乎可以冒煙。他盯著眾享,似乎怕他轉眼化成煙塵,用力點點頭。
「打算把我弄回去再跳一次懸崖?」眾享問。
歐陽坷的臉色大變,他拼命想解釋,舌頭卻吐不出一個字。
不等他回答,眾享「噗嗤」笑起來,連連擺手:「我說笑的,不要當真。」 他指著長椅,像老朋友一樣對歐陽坷說:「來,坐吧。」
歐陽坷不知所措地坐下來。眾享熟悉的體香鑽進鼻尖,心開始撲撲直跳。
 
「看,我比他們幸福。」眾享指著在草叢中玩耍的孩子:「他們都是因為殘疾而被父母遺棄的孩子,有的出生就沒有手、或者沒有腳。」
「眾享……」歐陽坷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他貪婪地看著眾享的側臉,心裡有說不完的話要對他眾享。他要向眾享懺悔,要請求眾享原諒他,雖然他的錯不應該被原諒,他希望眾享知道他有多愛他,他想告訴眾享,這三年來他是如何思念著他而度過。
可是現在,他只能勉強吐出眾享的名字。
 
「呃?」眾享回頭,看著說不話的歐陽坷。他露出瞭解的神情,對歐陽坷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真的。」
「我愛你。」終於,用盡力氣堅決地吐出這一句。
眾享聽在耳裡,端詳歐陽坷依然英俊的臉。
「我知道,我也愛你。」眾享精緻的臉逸出一點回憶往事而透露的嫣紅:「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歐陽坷緊張地抓住眾享的手:「不要這麼說,不要這樣的態度,眾享。我一直,其實我一直………」
「老師!」一個稚氣的身影搖搖晃晃向眾享跑過來:「掉……掉水裡了!」 小男孩大嚷著,他的右手沒有手掌,卻依然滿臉的天真,眼睛裡充滿了希望和幻想。
 
「是嗎?」眾享牽著他,站了起來張望。
不知道何年何月買的皮球,已經掉了幾塊外皮還被孩子們當成寶貝。眾享看著幾個膽大的孩子在掉下皮球的池塘邊走來走去,擔心地喊了起來:「不要亂跑,同同,不許到池塘邊!皮球讓老師來撿!」
歐陽坷看見眾享站起來,急忙跑到池塘邊,不顧閃亮的名牌皮鞋和真絲西褲,跪下把那個又髒又破的皮球撈起來。
將手裡的球遞給身邊圍繞的孩子,人群裡發出一陣歡呼,立即哄地散開重新玩耍去了。
 
歐陽坷看著眾享向他慢慢走近,眉頭一挑,臉色漸漸變得陰暗起來。
眾享緩緩走到他面前,每一步都有點踟躇。
「謝謝你啦。」眾享說。
「你的……」歐陽坷望著眾享的腿,聲音有點變調,好半天才顫抖著問出來:「你的……你的腿!我……」
眾享垂頭看看自己的腿,抿著薄唇微笑:「腿嗎?摔了一跤,所以……」
「不是的,不是的!」歐陽坷搖頭,他一貫閃爍著英明決斷的眼睛竟然流露害怕:「是我,一定是那次……」
「沒什麼,只是走路的時候有點不自然,不走動的時候根本看不出來。」歐陽坷大叫起來:「不要用這樣的語氣,不要這麼輕描淡寫!眾享,不要這麼對我。」他搖著眾享的肩膀,像立即會失去他似的無法控制理智。
 
「你想我怎麼對你呢?」眾享蹙眉,輕輕地問。
「我愛你。」
「謝謝你。」
「我愛你!」
「那已經過去了。」
歐陽坷搖頭,強硬地把眾享摟到懷裡:「沒有過去,沒有過去,我愛你,一直愛著你。」 他在眾享的短髮上狂亂地吻。「你可以打我,可以罵我,可以把我也從懸崖上推下去。隨便你怎麼懲罰我都沒有關係。但是不要把我看成一個陌生人。」
「現實一點,歐陽坷。」眾享垂著手被歐陽坷桎梏在懷中。「我們已經過去了。」
「不要說這樣的話,隨便你怎麼報復。但我愛你,我依然愛你。」
「放開我吧。」眾享歎息。
歐陽坷大吼起來:「不放!我不放!」
他的吼聲驚動了附近的孩子。
孩子們三三兩兩圍了過來。
 
「老師………」
「他欺負老師!」
「壞孩子才欺負老師的!」
「放開老師!」
小小的支持者開始討伐歐陽坷。
眾享說:「放開我吧。」
「不放!」這次的吼聲嚇著孩子,有幾個年紀小的當場哭了起來。
 
眾享也開始生氣,掙扎著離開歐陽坷的懷抱。
「放開我!」
令歐陽坷放手的不是眾享的掙扎,而是眾享發怒的語氣。
「請不要離開我。」歐陽坷深情地望著眾享。
眾享已經不再浮現那種熟悉的絕望的冷漠,取而代之的是凜然不可侵犯的淡泊。他對歐陽坷輕輕搖頭:「歐陽坷,我們從來不曾靠近。你也從來沒有信任過我。」
歐陽坷真摯的,一字一頓地說:「我愛你,我信任你。」
眾享微笑,就像聽見一個一戳就破的謊言。
「你愛我,可是你不信任我。」
他轉身想走開,被歐陽坷在身後緊緊扯著手腕。
 
「眾享………」
眾享帶著顫動人心的光彩的眼睛在歐陽坷臉上默默轉了一圈。他歎息,彷彿看見許多已經以往在風中的往事。
「歐陽坷,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很輕,像針靈巧地紮進肉裡。「從懸崖上墜下的時候,眾享就已經死了。所有愛你的勇氣和堅持,已經在我墜落的時候散在風裡、浪裡。」
「不……」歐陽坷悲鳴著,他抓著眾享纖細的手不放。
這雙白皙靈巧的手,曾被他握在手裡多少次。
這是他的生命,他所有的愛,他死死地抓住,就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多久前,他們也曾這樣互相抓著對方的手,不肯鬆開。
多久前,在他哭泣著說出「沒有勇氣再支持」的話後,又彼此握著愛人的手熱吻。
 
當日的掙扎和狂亂,怎麼可以就這麼放棄?
在「凡間」抱著眾享離開的時候,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每日在懸崖頂端的痛哭,又是為了誰?
 
「我已經對你沒有感覺。」
眾享站在歐陽坷面前,平靜地說。他優美的唇邊還帶著淡淡的笑容,讓歐陽坷心痛得抽搐起來。
「歐陽坷,放手吧。」眾享望著他的眼睛。「如果你還有一點愛我,就放過我。這樣的愛太苦太澀,我已經不想再嘗。」他溫暖的目光移向草地上玩耍的孩子。「我希望可以平靜地生活,我希望以後都不再傷心。請離開我的世界,我不需要你再進入我的生命。」
「眾享,我愛你。」歐陽坷輕輕說。他抓著眾享的手不斷摩挲著自己的臉,痛苦地重覆:「我愛你,我愛你。」
眾享苦笑:「可是我已經不愛你了。」
他扭動著手腕想離開歐陽坷,卻被歐陽坷緊拉著不放。
 
「放開我吧。」
「不。」歐陽坷堅決搖頭。
「你何必硬要留一個不愛你的人在身邊?」
「我要留我深愛的人在身邊。」
眾享掙扎著,導致歐陽坷再次把他硬摟到懷裡。
兩人激烈的對抗又引來大群的小旁觀者。
 
「放開!」
「不放!」
…………………。
 
掙扎中,一道弧形銀光劃破天空,拋落在遠處的草地上。
「啊!」眾享驚叫起來。
歐陽坷被他驚惶的神態嚇了一跳,惟恐在掙扎中傷到他,連忙鬆手。
眾享摸著自己的脖子,一臉焦慮:「我的項鏈……」他轉頭望望遠處的草地,向那裡跑去。
「我的項鏈……」眾享低聲說著。他跑得太快,幾乎摔倒。
歐陽坷急忙跟在他身後。
「不見了……不見了………」眾享跪在一大片長得高高的雜草叢中,著急地尋覓著。
他不斷撥開亂草,對草鋸在手上造成的割痕視而不見。
 
歐陽坷看他在草叢中全心全意地尋覓,忽然想起海邊秋季那片枯黃的草地。
那天,當他把李為令給眾享的首飾盒扔掉時,眾享也曾這樣焦急地尋覓。
那是第一次,歐陽坷對眾享發火。
那天,他扔下跪在草地中的眾享,喝了一晚的酒。
淩晨時分,他回到房中,對眾享說:我已經沒有勇氣堅持。
他想起那一夜又是纏綿的一夜,但是,他第一次,在眾享醒來前,悄悄離開。
沒有親吻,沒有告別。
遺棄般的離開………
 
如果沒有歐陽坷,眾享會更幸福嗎?
如果沒有歐陽坷,眾享會少受多少苦?
例如,李為令……
 
周圍的小朋友都靠過來幫眾享尋找他的項鏈。小小身影在草叢中若隱若現。
眾享摸索著,他的眼光掠過每一根草、每一塊泥。
「在哪裡?……在哪裡呢?……」
 
歐陽坷也跪下來。
他的心像死了一樣。
他愛著眾享,可是眾享已經不再愛他。
他跪在草地上,為眾享找尋著項鏈,像是已經找不到別的方法,表示他心裡的愧疚。
或許他需要找一樣事,來緩和心底的痛楚。
至少,他現在和眾享做著同一樣事情,跪在同一片草地上。
至少,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彼此的身影。
 
歐陽坷抬頭,他看見眾享。
眾享彎著腰,咬著唇,他的目光,不在歐陽坷身上。
歐陽坷想走過去,想擁抱他,不過是幾步路,卻已經沒有力氣邁出去。
眾享說:我已經不再愛你。
眾享說:愛你的勇氣和堅持,已經消散在風裡浪裡。
 
歐陽坷連歎息的勇氣都已經失去,他感覺自己已經死了。
他想起眾享的擁抱,曾經是那麼的熾熱。緊緊拽著他的袖子,臉深深埋在他的胸膛裡,像恨不得從此就窒息於此。
歐陽坷難過地握拳。
他想他應該離開眾享的世界,他想他沒有資格留在眾享的生命裡,可他沒有力量,站起來朝門外走去。
 
悲傷地別過頭去,卻意外發現在陽光照耀下微微閃爍的白金鏈子。
歐陽坷走過去,將這條眾人都正在尋覓的項鏈從草梗上取下。
仔細望時,人已經怔了………
 
普通的白金鏈子,很細很細。
歐陽坷的目光停留在墜子上。
項鏈的墜子,不是金,不是銀。
是琥珀,人造的琥珀。
那種將小東西放在裡面,外面澆上人造琥珀液的人造琥珀。
 
在這塊晶瑩的淡黃琥珀裡,有一朵野菊。
小小的、枯萎的、隨處可見的野菊。
 
歐陽坷已經癡了。
他修長的手指觸及琥珀,像觸及某人脆弱的心靈。
野菊……
天下千千萬萬的野菊,歐陽坷知道這是哪一朵。
 
他記得……
那野菊盛開的地方。
…………我想我愛上你了。
…………愛上我的人每天都有。
他把那朵野菊遞上。
有一個男孩,說著尖刻的話,卻伸手把野菊拈在手裡。小心翼翼地,好像那是他的生命。
…………以後還會送嗎?一天一朵哦。
…………太貪心了吧……………
 
那日夕陽斜照,微風撫過兩人貼在一起的頭髮。
那日青翠草地上,遍開的野菊隨風波濤般輕輕起伏。
那日的歐陽坷………那日的眾享…………
 
歐陽坷的淚已經滴下來,染濕手中的琥珀。
一隻溫暖的手伸過來,輕輕取走他手中的琥珀。
歐陽坷用力地抓住,不讓那手逃去。
白皙纖細的手,在寬大的手掌中微微一掙,不再動彈。
 
歐陽坷抬頭,面前的眾享已經淚流滿面。
第一次看見眾享的眼淚,是在海風呼嘯的懸崖上。
他說: 這一滴眼淚,送給你。
為什麼我們愛得那麼苦?
為什麼我們的心要痛這麼多次?
 
歐陽坷緩緩地,為眾享戴上項鏈。
眾享微微低頭。
這似雪的項頸上,曾留有多少熱吻的痕跡。
 
修長的手指,在眾享臉上偷取晶瑩的淚珠。
「眾享,你已經……學會哭泣了。」
眾享流著眼淚,顫動的眼光停在歐陽坷眸中。
歐陽坷用發抖的聲音輕輕問:「那麼……那麼……」
他懷著微弱的希望,哀求地哽咽。
「那麼……也學著相信幸福………好麼?」
 
停頓了時間的凝視。
兩人望著對方的眼睛,像企圖找出對方藏在深處的靈魂。
歐陽坷顫慄著,他屏住呼吸,等待眾享的答復。
 
眾享咬著下唇,那麼用力,幾乎要咬出血來。
他伸手,拽住歐陽坷的袖子。慢慢收緊,手指的關節因為緊張而蒼白。
他把臉埋入歐陽坷的懷中,像要把自己溺死一樣,深深藏在歐陽坷的胸中。
他輕輕說:「我不相信幸福,我相信你………」
 
我不相信幸福。
我相信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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